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边城食记/作者:苗五』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寻月棠一朝穿书,成了个没爹没娘还被人追杀的孤女,躲开剧情后,她以爱好为职业,抄起锅铲在边城开起了间食肆。一盆琉璃羊肉,嫩如绢帛,汤鲜肉美,为食肆在边城打响了名声。一盏胭脂鹅脯,色泽红艳,酸甜宜人,助寻月棠成功打入贵人圈子。一杯珍珠奶茶,浓醇...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逃命   时近中元,业已黑天,深林里不时传来几声老鸹叫,一辆窄车、几匹瘦马正在山里穿行。不多时,一行人停车驻马,打头的一个侍卫拿着封信走到车前,“嬷嬷,右脚脚腕扭伤,左肩三道擦伤。”“得嘞。”两个婆子应声,从简陋的马车里拖出人来,不由分说就安排了信里的伤,手下功夫极其利落,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又扯开衣裳抓了一把,这照葫芦画瓢的伤便得了。寻月棠吃痛出声,先慌忙回身拢好衣襟,后又捂着受伤的右脚,眉头一皱泪便掉了下来。天大晴,弯月也皎皎,一穹银辉倾泻在她巴掌大的一张俊俏面庞上,此时眼圈通红更显楚楚,鸦羽一般密且卷翘的睫毛上,几滴泪珠颤颤巍巍,似坠不坠,鼻尖那颗米粒大的殷红小痣隐约可见,平白勾人。最难捱美人落泪,纵随行的侍卫都是粗人,瞧见这幅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也一阵不落忍,不由偏了偏头。俩婆子看到寻月棠这副模样,心里是越发来气:这死妮子投了个丫鬟贱胎,偏生了张小姐的俊脸,将一行侍卫迷得晕头转向,什么东西!“个死蹄子,大晚上掉哪门子的泪?非要在鬼门大开的日子里惹老娘晦气!”这两个婆子都是幽州高门的管事嬷嬷,混到这把年岁上,不说是横草不拿竖草也差不多,偏就被“这狐媚子”累得跋涉,为着避人,又专行小径吃了好些苦头。上头吩咐要在中元那日赶上流放队伍,就地把这寻月棠送上路,届时还不晓得要伤多少阴德。见她挨了骂反哭得更凶,婆子扬手就要打,“还哭,再哭一声试试!”侍卫见状拦下,“好了嬷嬷,信上可没有旁的伤,若您横生枝节,上头怪罪下来,大家都不要好过。”婆子“呸”一声,一口浓痰落地,似是多少解了气,骂骂咧咧把寻月棠又搡进了车里。进车后,这俩婆子旁若无人地交谈:“这妮子身上真没什么值钱货了?”“早扒光搜了八百遍,全身上下就一根银簪子、一根檀木簪子,连个镯子都没得,她那县令爹可真寒碜。”“也真小家子气,这么俩破东西还当宝似的夜夜揣怀里,便送我,我都不惜的要。”“可不就是,早些睡吧,眼下进了鬼月了,省的又触霉头,”外面的老鸹一阵一阵叫得人头皮发麻,这婆子躺下又起来,双手合十又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寻月棠躺在车厢里无声掉泪,等着俩婆子入眠。她安安稳稳活了十七年,两年前发了次高烧有了前世记忆,才知道自己原是有着百余年修行的一个盘子精。起初发现自己法力全无,她还以为自己也是历劫了,直到半月之前,一行黑衣人冲进家里,将待她极好的爹娘杀害,后掳她上路,才知道自己是胎穿进了很久前看的一本古早狗血虐恋小说里。原书里,男主母亲曾与女主父亲春风一度,而后生下了男主,所以男主与女主是乃同父异母的亲兄妹。男主顶着所有人的反对要立女主为后的时候得了这个消息,女主遭不住这打击,跳了城墙。此后,男主便彻底消沉下去,登基两年,就荒废朝政两年,唯一拿得出手的功绩便是斩了个反派将军,紧接着外敌来犯,王朝倾覆、血流成河,小说正文也就到此结束。本来还有番外的,但结局给寻月棠膈应的不行,就提前弃了文。此时应该是小说之始,疯批男主还未登基,女主的爹正因为触怒天颜遭了全家流放。自己穿成的这个出场一章的炮灰,便是女主的表妹,因长相酷肖女主被掳。这一路,女主受的伤全部被招呼在她身上,等七月十五动手那日,脸也会被划花,只为结结实实给女主当个替死鬼。想到这里,寻月棠又下了几滴泪,这也太惨了。女主惨,但自己个无关之妖精,岂非更惨?她擦了擦泪,决定就今夜出逃。若是凡人死了,好歹还能阴司逛一圈再得个投生机会,她们精怪死了,那叫灰飞烟灭,此后天地间便就查无此盘了。她仔细观察了,今日一路行经不少缓坡,滚下去应也好藏身。“嬷嬷,我想去方便,”她推了推两个婆子。“懒驴上磨屎尿多,”一个婆子翻了个身,“快去。”“一天到晚吃不了几口人粮食,屎尿屁还当真不少,”另一个婆子也附和了一句,扭头又打起了呼。寻月棠不住声道着歉,“诶,去去就回。”说着话,她拖着受伤的右脚艰难地挪下了马车,车轴“吱呦”两声,把刚刚入睡的侍卫们吵醒了,起身拔剑,“做什么去?”“大哥,”寻月棠欠身福了个礼,“人有三急。”“那去吧,快些回来。”几个侍卫抱着剑,又靠着树歪了下去。要说逃跑,他们是不怕的,这小娘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今夜又给她脚腕掰折了,就任她撒开了腿跑,这荒山野岭、植被稀疏的地界儿也无处躲藏,天亮捉回来就是。大家原是这破落地的马贼,蒙起招子都能出这山,她就是躲到兔子窝里,也能给拎出来。话说这小娘子当真是个妙人,说话声细细软软,比主子们养的黄鹂还要婉转,阖体虽无一件值钱玩意儿,却生了身剥壳鸡蛋一样滑嫩的皮子,脸面更是花骨朵一样艳,若非是怕到时候验尸不好交代,哥几个早也一块享用了她去。几个侍卫望着她跛腿离去的背影,见那小细腰扭得比水蛇还好看,不由咽了口唾沫,啧了一声,暗叹又是一夜燥热。寻月棠拖着腿脚一直走,估摸着得出去了有半里地,见前面一处平缓的土坡,她慢慢蹲身,抱紧头,一闭眼就滚了下去,牙关咬得死死的,生怕发出声音。石块都如同刀刃一样,割得身上生疼,寻月棠能觉到泪又掉了下来,顺着脸颊乱滚。她的主上是个下界历情劫的女仙君,要渡劫完成回九重天时,身边的器物就只剩她还没化形,仙君便给了一滴泪,得这滴情泪化形后,寻月棠便成了个哭包,开心也哭,伤心也哭,不停地哭。 第2章得救   算起来,这是谢沣第三次遇见寻月棠。只不过时日久远,又加上前两次都也不曾靠近,并看不真切,他起先便未认出来。他当即翻身下马,解下外袍裹住寻月棠,后将她抱上马背,又挥剑斩了几截树枝下来,示意最后一排捡上,便策马奔了出去。待山腰处侍卫顺着土坡滑下来的时候,就只捡到了一只绣鞋,打灯找了一圈,却如何也找不到寻月棠的踪影。想来是运气好,被哪个过路马队带走了,可这周遭分明连个马蹄印子都没有。“真他娘的寸,这是遇见高手了,”有人骂出声。有人又提灯,“土坡前头还有一只鞋,看方向是往登州去。”商量一番后,他们决定回去叫醒那俩婆子,当即出发赶路,万一运气好能把那贱蹄子寻回来呢。便是寻不回来,如今他们都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多个脑子,就多条活路。——寻月棠今日虽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可如今被圈在身前,身上散着素净清爽的皂角香却直往谢沣鼻里钻。一向不近女色的谢沣在夜色中皱眉,心里一阵阵的不耐烦。救是定然要救的,这遭却是他不曾料到的,他挽缰垂眸,虽不至悔,却总也有些不快。一阵马车颠簸,方才已经晕过去的寻月棠又醒了过来,眼都未全睁开,就死死抓住谢沣的衣襟,猫叫一般软糯的声音溢出:“好汉,救命。”谢沣眉头又皱,将缰绳合握于右手,空出左手生硬地扯着寻月棠袖子,将她手从衣襟上拿开,“莫吵。”寻月棠由他圈着,探头见前路已换,身后一行人虽衣着皆黑,但队伍规整,像是兵卫,这该是离歹人已远,便轻轻点头,又吸了吸鼻子,才道:“晓得了。”这是哭了。谢沣想到她家里,虽不算极富贵,却也有几分家底,现竟沦落到如此亡命地步,不知是经了什么波折。今日虽逃了,却也受了大惊,一个女娃家,也怪不容易的,哭便哭罢。“哭可以,莫出声。”寻月棠抬袖擦了擦泪,又压了压声音,“知道了,多谢恩公。”果然,她也没认出来自己,谢沣心想,那便好,幸亏前头两次都不曾与她打过照面,此番便省去了许多麻烦。一路疾策,本还算宽敞的马鞍里塞了两个人显得局促,谢沣倒还好,寻月棠却感觉自己的双腿一阵一阵被前鞍桥磕碰,疼得不行。她试着左右调整坐姿,但调来调去也没什么作用,倒给谢沣扭烦了,低低出声:“莫乱动,仔细坠马。”寻月棠缩了缩脖子,终不好意思开口说是马鞍卡腿,只轻轻问:“恩公,我们此行往哪里去啊?”“登州。”登州?寻月棠大惊,怎的兜兜转转还是要去那里?“啊......这......”她讷讷,“是去登州呀......”“如何?”谢沣问。“没什么,”寻月棠摇摇头,如今处境,由不得她选。“放心,”谢沣在心里估了估前方路程,又加快了些速度,“那些歹人寻不到你。”“真的吗?”刻意压低的声音也掩不住寻月棠话语间的惊喜。与先前的猫儿叫声不一样,去了恐惧的声音颇清透,像泉水抨石,莺啼婉转。谢沣又忆起几年前,他也曾日日听到她的声音,虽然略吵闹,但却不难听,语气也不由软了下来,“自然。”“恩公,我叫寻月棠。找寻的寻,月下海棠的月棠。”说起来,这也是穿书必备的套路之一——因着重名而穿。小盘子精在初初化人形的时候,并没有名字,她的主上是一株迎着皎皎月光而生的海棠,唤作“月棠”。后来,月棠历劫成功归了位,小盘子精不知,便四处寻她。遍寻不得,倒阴差阳错认了个老算盘精作干娘,因着这个身世赐她了个俗名“寻月棠”。胎穿到这书里之后,也还叫这个名,却是取自个词牌名,月下海棠,寻父以为极美。谢沣听后也未着急说清前缘,只点头:“嗯。”寻月棠心说,总叫恩公好像也挺别扭的,又见对方没有主动介绍自己的意思,便追问:“恩公,你叫什么名字呀?”“谢三。”寻月棠点点头,“谢三哥,我记下了。”谢沣还从未被人这样唤过,不过......好像也不难听,他清了清嗓子,没再搭话。寻月棠此时已困倦非常,头几日里目睹了爹娘被杀惨状,又想到自己即将赴死的命数,她几乎是夜夜难眠。此时陡一离开险境,心中巨石坠地,又至寂静深夜,腿上的肿痛也不觉如何了,不多时便歪头睡了过去。山路骑行,便是马匹再好、骑艺再高,总难免颠簸,寻月棠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在谢沣的怀里左触右碰。头先救人起来抱在马上实在是不得已之举,如今这出,就大大越过了男女之防。谢沣收了收缰往身后看,看半天也选不出一个合适来带着寻月棠的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骑行。林勰路过他身侧,瞧见他的局促模样,想到谢三郎下生二十多年不曾接触过女子,此番温香软玉在怀不啻芒刺满背,促狭地起了声呼哨。 第3章收留   随着光阴流转,寻月棠在人间过了千年,眼瞧着人们从长袍大褂换成热裤短袖,也见证了烹饪方法、食材种类的更新、融合。进入新时代后,她最爱干的事儿,就是附身到美食博主的盘子上尝味。她穿进的这本书,还是在跟着美食博主在平板电脑里看的,剧情离谱到——让她有种在正版网站看盗文的恍惚感。穿来后重拾记忆,她发现自己曾经尝过的食材,可以随取随用,也不现形,便就直接加进了锅里。现在看来算是唯一的好处了。肉臊子炒完,灶下就改成了星星火温着。寻月棠拿出醒好的面团,又揉了些时候,便分面搓条,虎口揪了拳头大的剂子出来,拿了根长约两尺的擀面杖擀成面饼,后卷在擀面杖上,横着划一刀,面饼就成了叠在一起的长面片,再左右下刀切成三角片即可。如此做法,比着手擀面就快得多了。李伯早烫好了青菜,煮开了锅,待寻月棠的面片擀好,就站在案前将面片成摞甩进了锅里。他观察了寻月棠一早上,如今便反了过来,寻月棠瞧着李伯的动作,面片看着像是随意扔进锅里的,但成摞的面片还未入水便就片片分了开来,落水时水花甚小,准头、力道都把握得极好。“李伯好手艺,”寻月棠扫着案上的生面,认真赞道。李伯拿着个竹笊篱翻着锅里的面叶,“就吃的这口饭。”待到面叶煮得差不多,议事的军士们也都赶到了饭堂这边,还未行近,便有人喊:“真香!李伯,好久没吃到您老做的饭食咯,甚是想念呢!”李伯正在往碗里分肉臊,抬头回:“错咯错咯,今日这朝食,乃是出自寻姑娘之手。”寻月棠浅浅一笑,福了一礼。众人听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三两两坐到了桌前,却无人再言语。不友好的气氛在众人的心知肚明里悄悄蔓延,寻月棠怔怔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周婆轻轻拍了拍她肩,示意她别当回事儿。她点点头,又端起肉臊面叶一一分了下去。众人虽对这个来路不明、随时有可能泄露大家行踪的女子抗拒非常,却无人能拒绝如此香的朝食。青瓷海碗里,烫熟的小油菜还是青翠颜色,整齐缕在碗沿边,中间是一大勺肉酱,颜色红褐发亮,肉粒颗颗分明,能看出瘦肉比肥肉块头更大些。面汤被臊子染了颜色,仍清透却泛着浅褐,瞧着就有食欲,汤里头浸的是三角形的面叶。袅袅的热气裹挟着醇浓的酱香味,连着诱人的肉香味、麦香味一道往人鼻子里钻。有人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心里不由暗骂句丢了丑。果然,身侧很快起了笑声,不消说,便是在笑刚刚几个五脏庙造反的人。寻月棠也听见了,权作未闻,只从锅里取了煮好的筷子出来一一分过去,“行一夜路辛苦,快吃些热的暖暖身子。”众人捡了筷子就开始呼噜呼噜地吃,不得不说,若这面叶汤真是这个小娘子做的,那她倒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此前在凉州军营,也吃过肉酱面,但是那肉酱的味道浮于表面,经不起咀嚼。今日这肉酱就不一样了,瘦肉劲道,肥肉不腻,酱香和油香相互成就,又非常入味,越嚼越香。小青菜颜色也喜人,不像那些火候过了的,深绿颜色活像是教霜打了。面叶不厚不薄,又滑又香,弹牙口感之后还品得出淡淡甜味。今日来的这些都是谢沣的亲卫,大都是上京跟来的,家境都过得去。他们与凉州大多数兵都不一样,不是给口肉就能满足的,虽也能跟着吃苦,心里头却是有期盼的。今日这顿简简单单的面叶汤,算是做到了大家心坎上,一碗过后,大家对寻月棠虽还有防备,脸色却好了许多。有人亮出空碗,问:“小娘子,还有多吗?”寻月棠笑眯眯接过,利落地添了一碗,“管够的。”今日饭食备得多,大家伙都起底吃了两碗,一群人饱食后道谢离开,结队去了校场。“谢三哥,怎么还不来呢?”寻月棠瞧了瞧几乎空了的锅子,心里发急。——“都怪你都怪你,什么图非得现在看,这下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了。”二人方才一同看地形图,探讨过酣,一不小心错过了饭点,从来都是赶着第一波抢好饭的林勰烦不胜烦,拉着谢沣小跑,一路絮絮叨叨。“赶不上便赶不上了,”谢沣不情不愿地跟着迈大步。林勰急得很,“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年纪小,还要长个子呢。”谢沣今年二十又六,比林勰虚长个一岁。虽林勰说他还能长个子纯属无稽之谈,但营里确实有些小子不过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之前领兵,粮草吃紧,好饭不多,谢沣便最后去吃,尽量将荤菜留给旁人。至于开设将军私灶,那就更不会有。这大约也是他领兵时日并不长,却颇有威望的原因之一。“李伯,周婆,还有饭吗?”隔的老远,林勰就敞开嗓子开始喊。李伯周婆也已经用完饭,连碗都已经刷完了,此刻正坐一处择菜,笑着回:“有呢有呢,总饿不到我们子修。”他俩人原是上京谢府的仆人,后来谢沣接皇命做州牧,二人就跟着一道回了登州老家。 第4章留饭   “嗯?”寻月棠愣了愣。如今离七月十五还有几日,在此之前她都不是绝对安全的,若男主真如原书里所写那般疯如癫狗,怕她过了中元也不会有安生日子。“三哥,我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吗?”寻月棠低下头,“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碧落之上高悬明月,人间却不明镜高悬。她想到父母临死之前,挣扎着,口唇翕动,发不出声音,却分明是在告诉她:想办法逃跑,去找哥哥。但如今保命都难的境地……何谈寻亲?寻月棠心里发酸发胀,整个人都被委屈、恐惧牢牢攫住,只觉前路如兽口,正待将她吞噬。谢沣想支持寻月棠的决定,话未出口,就见她泪珠啪嗒啪嗒往地上砸。他按了按眉心,头疼。良久,待到寻月棠脚下已汪了一小滩水,他才叹了口气,“莫哭了,想留便留下。”话撂下,逃也似地掉头就走,他实在应付不来女子哭哭啼啼的场面。寻月棠带着哭腔的一声谢好歹是追上了他,他步下稍顿,“药膏外用,一日三次。”谢沣能听到又一声道谢乘着晚风赶来,可他却已然跑远了。——午膳时分,林勰又是第一个来,几乎顿顿如此,净挑好的吃。“周婆、李伯,”林勰落座,刮着筷子叫喊,“饭得了吗?”“等着等着,”李伯从窗屉里探头,“又来得这样早。”今日的午饭是小鸡炖蘑菇和炒青菜,鸡肉是李伯早起去肉户家买的,颇是不错,肉香味早已传出了小院,林勰闻着味就来了。可惜来太早了,寻月棠还在收汁呢。林勰坐着等了会儿,发觉自己实在是坐不住,就索性端着碗进了厨房。阿双正给灶里加柴扇风,寻月棠一头长发利落地绾成高高的圆髻,正扎着围裙在翻锅。如今夏日,柴火的烟气直冲屋顶,厨房里的几个人身上都落了汗,林勰刚进门就想着出去。可是......他悄默声地凑近铁锅,浓浓肉香争先恐后地往他鼻子里钻,这味道像是给他下了个定身咒一样,让他驻足锅边,动弹不得。再看锅里,黄亮到微微发褐色的斩块鸡肉浮沉在半锅酱汤里,在大火的烈灼之下,酱汤不停泛着大大的琥珀色水泡,不停往外溢着香气的小个香菇就掩在这气泡之下,挤挤挨挨,与层次分明的肉块交叠纠缠。这一大锅......林勰又凑近了些,真是要把人给活活香死。“寻姑娘,还没好么?”这几日,在一手高超厨艺的加持之下,寻月棠也算多少得到了大家的尊重,虽然仍被防备,却不会受到冷眼了,就像林勰,之前都是“哎我说那个小娘子”,现在都会叫一声“寻姑娘”了。寻月棠抬头一笑,“军爷,再等等。”“你这小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伯的小炒青菜得了,招呼林勰,“我这的青菜好了,先给你来一勺。”“不用不用,”林勰摆手,他都被肉香钉住了,哪儿会去吃什么炒青菜,“我等一下便是。”不多时,寻月棠预备留些稠厚的肉汤预备着给大家拌饭吃,见收汁收得差不多,洒了些葱花提味后便给林勰盛了一碗,“军爷慢用。”“再多给两块肉,”林勰仍没动弹,“要挑蒜瓣肉。”寻月棠照做。林勰心满意足地去找李伯要炒青菜和米饭,脚步一顿,回头与寻月棠道:“叫军爷显得生分,我叫林二,”话说到这里,想起那句比蜜还甜的谢三哥,他又补了句,“若姑娘不嫌弃,唤我声我林二哥便是了。”如今身在檐下,与身边瞧自己不怎么顺眼的军士们搞好关系刻不容缓,毕竟,又不是所有人都与谢三哥一样好。寻月棠笑着点头,又与他添了勺肉汤。 第5章印膏   寻月棠想做的是现代的压缩饼干,但是现在没有机器可以制作膨化粉,倒是可以退而求其次,用印糕代替,虽然抗饿方面差点意思,但是保存、携带方面都有优势。“婆婆,”她抬头,“我一会儿做个糕出来给将士们试试,若是大家反映不错,便以此代替饼子罢。”寻月棠如今连酬劳都谈妥了,周婆自是信得过她的厨艺的,便拍拍她肩:“也不是明日就走,时间还充裕,可以试试,但也别太复杂,省的到时候准备不出来。”寻月棠应是,待周婆离开便开始着手制作。印糕的原材料都是寻常东西,不过就粳米、块糖、猪油等物,就是工序稍微复杂了些。粳米要先煮,煮完下锅炒干,后再用个手摇小石磨磨成米粉,粉里添些熟花生粉和芝麻粉,撒点葱花。猪油炒香葱花、化了板糖,熬成带着甜香、油香与葱香的糖稀,味道复杂、奇怪却又香气扑鼻,拌好的糕粉是便是由这炒好的糖浆粘在一处的。拌好的糕团上模压实、压平,后磕在箩上用文火烘干,这便是印糕了。这种糕本就是发源于气候湿热之地,在那种气候之下仍能久存不坏,在登州自然也可以,里头没加水,却加了板油、芝麻、花生、糖等抗饿的东西,嚼着虽有点困难,但却一口香过一口。寻月棠做完一箩,在厨房门口歇汗。将煮熟的粳米炒干、还有磨粉都是劳力活,她现下双臂酸得不行。身上汗还未下去,林勰便扯着谢沣与王敬过来了,“寻姑娘,这前后不着的时辰,厨房里烧什么这样香?”寻月棠收了拭汗的帕子、起了身,她如今也摸清了这个小队,刚不到百人,谢三哥乃是个小将领,约莫是叫百夫长?反正王二哥和林大哥是他的副将。“三哥,”寻月棠盈盈一礼。谢沣面无表情,事儿议到一半被林勰个狗鼻子扯走,他没多少好心情,却也还了半礼。“王二哥、林大哥,”寻月棠又侧身。“诶,我说,”林勰抱着双臂,“我俩的名姓竟就这样烫嘴?怎么就记不住呢,我......”他指了指自己,“是林二,”后又指了指王敬,“他是王大。”寻月棠被臊得红了脸,低头没言语。这三人一二三的,确实是难记了点,无怪自己总搞反。“你知是唤你不就结了,”谢沣撩袍在门前坐定,抬头看向林勰,“如何这样多话?”“哟......”林勰睨他一眼,一张嘴便酸得很,又与王敬一道往厨房里走,偏头回了句,“你谢三郎的名号,倒是记得清呐。”“他心不坏,就是嘴上不肯饶人,”谢沣看向寻月棠道:“你莫与他计较。”寻月棠点头。“寻姑娘,”当事人林勰已从厨房里出来,显然是已将方才的事儿忘下了,单凑头过来问:“大天白夜的,怎么想起来做糕饼吃了?味道怪了些,倒还挺香。”王敬一手抓着俩,补了句:“还有点硬。”“是周婆说将士们要上山,往常都是带些硬面饼子,害牙不说,也不怎么抗饿,我便想着是不是可以带这糕饼去,吃两块、饮些水,能抗上两三个时辰。”“要这么说的话,”王敬摸了摸下巴,“那这糕就比面饼子强多了。”“尝尝,”林勰分了块给谢沣。谢沣品了一小口,发觉林、王二人所言非虚,这糕质地硬实却不怎么害牙口,谷物清香里回着甘,又有葱花香,确实有点怪异,但也算可口。若真能带这些上山,大家确实可以吃得舒坦一些,也更顶饿。只是......他抬头看了看寻月棠一头汗,“若是准备此物太复杂,便同往常一眼就是。”将士们吃点苦是好事,虽日前军饷还算充足,可若是好日子过惯了,日后由奢入俭就困难。林勰瞪大了眼睛看他,想了想,又回头看向寻月棠。“也还好,”寻月棠摇头,“还应付得来。”好姑娘!林勰在心里夸了寻月棠好几句,在谢沣二度拒绝前,扯着他就走,“既然寻姑娘都这样说了,那就定下这个罢。”王敬把余下的糕饼揣进怀里,向着寻月棠拱了拱手。谢沣无奈,推开林勰定住身形,向寻月棠致谢:“有劳。”“三哥好走。”林勰一把挽住谢沣,学着四方胡同里的姐儿,捏着嗓子轻声学了一句:“三哥好走。”谢沣没得林勰那般没脸没皮,半句没有回呛,只把手里攥着的糕塞了他满嘴。——印糕的反响颇不错。第一日从山里回来时,大家在路上相遇,勘察到的情况只字不提,却对今日的晌饭赞不绝口。 第6章追杀   周婆与李伯本就是登州当地人,家祖便葬在州牧府外二里处的一处小丘上,二人早早出门,想着一上午打个来回,也不耽误将士们的晌饭。寻月棠与阿双都是孤女,只能找个岔路口,为先人焚上些纸钱。城里岔路口不在少处,但是当街祭奠定会触了旁人的霉头,徒惹闲言,二人商议一番便预备去离府上最近的山脚下。她俩今日的祭祀用品是周婆一道采买的,有纸钱、元宝,还带着不少打成一刀一刀的黄纸。黄纸若是想焚尽,得找根棍勤翻,想到寻月棠腿脚刚好了没几天,阿双便与她商量:“阿棠,你在此处收拾一下可以么,我去找两根木棍来。”阿双一向话不多,人却极好,寻月棠知道她是照顾自己,便点头应了。随后,她便找了个平坦地处,将此处多余的枯草落叶扫净,取石块画了个圈出来,将果品码好,等着阿双回来一道生火。手上活刚干完,她还未来得及将空篮子撂到旁处,便听得一声带着浓浓登州口音的官话:“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月棠闻声,起身便跑,可惜已是晚了。当初从郓州一路押送她而来的四个侍卫说话间已来到了她眼前,十步之外,两个嬷嬷也挥着鞭子到了。一路都还算怜香惜玉的几个侍卫如今恨不得将寻月棠拆吃入腹,担惊受怕了这么些天,险些脑袋脖子分家,都是拜眼前这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贱蹄子所赐。为首的侍卫一脚踢上寻月棠的腿弯,后又一把薅住她头发,“死狐媚子一身骚气,碰见个过路野男人便跟着跑,还他娘的说是县令之女,我呸!”自寻月棠失踪后他们便刻意与上头断了联系,本是图保命,现下自是不知道陆见瑶已被救出,寻月棠也失了用处。旁边几个人后槽牙都咬的咯咯响,却还绷着根不敢误事的弦儿,“大哥,快些解解气,该上路了。”听了这话,侍卫头子高高扬起的手便落下了。那俩婆子却不肯轻易翻篇,她俩人都是幽州高门出身,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抡圆了立柱似的胳膊便扇了寻月棠上十个耳刮子,“如此不知好歹,先让我老婆子教教规矩。”阿双从婆子等人身后的方向回来时,正赶上寻月棠被人按在地上打,见状就要过来救她。阿双根本敌不过这几个侍卫,过来也是白白受害,寻月棠看见她便拼命用眼神示意她离开,只在心里暗暗祈求她能去搬救兵。所幸阿双机灵,一刻尚不到便带着谢沣赶到了此处。这时,六人终于泄气,拳脚也落了,秽语也讲了,终于打算收手,为首一人薅着寻月棠的头发,拖着她往车马那边行。方转身,便看到一身素布直裰的谢沣翻身下马,长剑已出鞘,正提剑向他们走来。“你这情郎当真不错,竟来得这般快,想来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了,”四个侍卫也纷纷亮出家伙什,一脚将寻月棠踢远,也朝着谢沣走了过去。俩婆子连忙扯住寻月棠往树下躲,再抬头看谢沣,觉得眼熟得很,可又想不起是谁。几人边行边打量谢沣,看他一身长衫、发束布巾的儒生模样,又生的唇红齿白,想来也是个只会吟诗望月的,不足为惧。心里轻敌,话语就难免放肆,“小郎君这剑瞧着不错,可是偷拿的家主之物?万莫伤了自个儿才好。”余下三人齐齐嗤笑出声,回头看向寻月棠:“还道是你寻了个多好的靠山,不想也是个眼皮子浅的,这小郎君虽生的不错,却委实寒酸了些。”谢沣置这些讥讽若罔闻,抿着薄唇,步下也加快了速度,手中长剑眼瞧着便要招呼到几人眼前。这几步,四人便看清了谢沣的功夫底子,收起了碎嘴凝神迎敌,各撤了半步将谢沣围在了正中,五人当即缠斗一处,刀光剑影,金属相击之声不绝。一直躲着的阿双也趁这机会冲到了树下,几下猛扑,与两个婆子扭打到了一处。她本有些拳脚功夫,又有寻月棠从旁帮衬,两个婆子不多时便落了下风,捂着肚子哀叫的功夫,寻月棠便被阿双带到了一旁。“阿棠,你先走,”阿双扬手欲将寻月棠扶上马。“阿双,我知你是为我好,可......”寻月棠看向谢沣,摇了摇头,“若三哥不敌,我便留下,你带他回去。”反正,这些人本就是冲着她来的。阿双看了看谢沣,又看了看寻月棠,没再坚持。谢三郎是周婆、李伯带大的,他若有闪失,夫妇俩必定难过,若谢三和寻月棠必定有一个人要出事,那她会放弃寻月棠。人圈之内,谢沣正躲过一人从后心处刺来的短刃,又飞起一脚将明显是老大的那人踢出了几步之远。余下两人见此情况红了眼,一人持锤直冲谢沣面门而去,谢沣举剑格挡、身子稍侧,便就这时候被另一个身形魁梧的侍卫借机近了身,拐住他脖颈儿将他摔在了地上。谢沣手腕转动,长剑划过那人脊背,那人吃痛一捂,便被谢沣翻身压了下来,长剑直直刺入肩胛。剩下三人犹如癫狂的野兽,爬起来张牙舞爪冲谢沣扑过来。寻月棠立在一边,见状慌忙叫了一句:“阿双咱们先走!”听到这句,那几个侍卫便分了神去看寻月棠。这一息机会被谢沣抓住,他起身再战,登时又占上风。边境对敌几年,他的招式早已去了初习武时的流畅优雅,如今只剩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的煞气。 第7章解毒   谢沣没有回答林勰的问题,反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子修,这几个人,非杀不可。”外人如何指摘他都无所谓,身边亲近之人,他仍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林勰听了这话,没吭声。他与谢沣总角相识,再了解鸣苍不过。因为经历、也因为身世,鸣苍的个性是有些割裂、冲突的,尽管在自己看来,这样的割裂算不得缺点,甚至不会觉得矛盾。自幼习儒,将读书习字、诗书载道看得极为重要,却又能毅然弃笔从戎,刀枪箭矢里一呆就是几年。三岁就起始的孔孟之学虽未将他滋养成什么大善人,却也不会让他视人性命若草芥,要说起在战场上杀的人,那海了去了,但下了战场后,这般杀戮,是第一次。“我晓得的,东宫的人嘛,杀便杀了,今日不是他们死,明日便是咱们亡。”林勰道。“不单如此,”谢沣仰瞧着顶帐,眸色渐暗,“寻氏一门于我有恩,这几人,杀了寻月棠的父母,又险些将寻月棠置于死地,这是仇,我该当替他们报。”更何况,他曾与那两个婆子在安乐侯寿宴上打过次照面,若是被认出,后患无穷。“什么恩情?”林勰一听这话来了劲,也不翘着二郎腿装大爷了,当即除靴上榻,侧卧下去,支着脑袋戳了戳谢沣,“快些与我详细说说。”“七年前,我曾随邱先生南下游学,你可还记得?”“记得呢,”林勰点头,“我本也想随你同去,但功课跟不上,被我爹强行锁家里了。”“彼时,津河大水,沿岸发了时疫,流民四窜。我与先生在途中遇见几波难民,”谢沣自嘲笑笑,“那时我体质虚弱,便染了病。”“那时正忙着案前苦读呢,学的功夫也大多撂下,大家都是如此,”林勰拍了拍他。“待我们进了郓州境内我才发病,高热不退,”谢沣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那时郓州与幽州接壤的郡县皆已闭了城,各郡医馆人满为患,先生带着我,四处寻医无果。后来,先生忆起还有个同窗在郓州济水县任县令,便带我前去投奔。其实当时也未抱太大希望,瘟疫猛于虎,无人愿意为个同窗的学生犯险。但寻家老爷不单收留了我们,还请了大夫上门诊治,我在寻府待了月余,病愈道别时,他们连谢银都未收。”那时谢沣尚未及加冠的年岁,病隙除了读书,便是透过窗栅向外看,有喜鹊落到了院中的梧桐树上,隔壁的狸花猫沿着院墙散步,桂花开了,一树金黄,满室盈香......看得最多的却是寻月棠与她兄长寻峥。寻月棠总用红绦扎一对双丫髻,在院里跑来跑去,围着她兄长叽叽喳喳,比树上的喜鹊还聒噪几分,一向喜静的谢沣却出奇地爱看她兄妹一道玩耍。那时的寻月棠便已经喜欢折腾吃食了,点心做好总先给练武的哥哥送去,要他变着花样地夸才行。余下的那些便给父母、仆人还有自己这个客人。虽比不上现在的手艺,却也美味。在寻府养病的日子,是他游学期间吃得最好的几日。那时夏日,日头颇高,谢沣能瞧得见寻月棠鼻尖一颗殷红小痣,寻峥总爱拧她鼻尖,碰一下便哭,见她哭,寻峥便拉着她上街买些小玩意儿赔罪。说起来,寻月棠的母亲也是寻老爷的继室,她与兄长也是同父异母,可怎么兄妹关系就能如此融洽呢?谢沣那是还未多晓事,就总想到陆见瑶,那个形如陌路的同父妹妹。“可是......”林勰不解,“先不说你患了病,便就你个外男身份,定也是接触不到人家女儿的,且七年前,寻小娘子十来岁的年纪,相貌与此刻肯定大不一样。你如何就能确定这个寻月棠,便是当年收留你那家的寻月棠呢?”谢沣摇了摇头,“那事过去两年,我在幽州又见过她一次。”那次是在安乐侯府。当时是安乐侯、也就是他父亲的整寿,宴摆得极大。他这个自出生起便随母姓入外祖家族谱的人到了,还有许多七八竿子刚刚能够到的亲戚,也到了。其中便有寻月棠一家。安乐侯陆远道,在元妻谢氏难产而亡后,续弦尤氏,尤氏有一庶妹,给个七品县令做了填房,生下一女便是寻月棠。席上明里暗里的打探与指摘让谢沣不喜,那日他早早离开宴席,绕过假山,见前方寻月棠正随着母亲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行。一群丫头婆子就在她母女身后不远处嚼舌根,说玉皇大帝也有三门穷亲戚,哪个穷乡僻壤冒出来的都急着出来打安乐侯的秋风。话头直指寻月棠一家,但谢沣明明记得,当时他们一行到济水,寻家自始至终都不曾透露自己与安乐侯府的亲戚关系。左不过是些长舌妇,本无须计较。毕竟上一个被议论的就是他自己,“那谢家三郎来作甚?莫不是要来争世子的家产?”可这几人接下来的话却让谢沣住了脚。“你以为是白来呢?那寻家姑娘生的好,听说侯爷有意留下她呢。”余下几人震惊出声,“那姑娘才十二三的年纪,侯爷该不至于吧......”“你瞧她鼻尖那颗小痣,仔细想上一想,像谁?”其他人不说话了,老姐儿几个都是府上的老人,知深浅明轻重,那个人可不是她们敢随便提起的。见其他人噤若寒蝉,挑起话头的那人就开口了,“不过,夫人是断不会同意的,大小姐没几年就及笄,若闹出这出,不好议姻缘的。” 第8章夜伴   是夜,寻月棠费尽了口舌,终于让谢沣同意她宿在外间。伤口处既痛且痒,一阵阵往血肉深处钻,林勰个心大的人物也不曾与药里加安神的药材,谢沣夜里难眠,在榻上躺得难受,就披衣起了身。这些年来,他一人在异乡,刀剑黄沙里过活,总赶不上时节,也无祭祀的习惯,但见今日七月的圆月高悬,身上又作痛,疾痛惨怛常呼父母,他准备去给早亡的生母上一炷香。方行到内间门口,便听得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继续抬步,见外间竹榻上,寻月棠死死抱住薄衾,在榻角缩做一团,正发着抖梦呓,声音低又轻,咕咕哝哝辨不真切。借着楹窗透进的月辉,他分明瞧见寻月棠黛眉深锁,满脸是泪。稍凑近些,便能稍稍听清一些断断续续的词句,“爹爹”、“娘亲”、“哥哥”。大约是被爹娘被杀害的噩梦魇住了。谢沣立在榻前,拢了拢衣襟,不知道该不该将人从梦里唤醒,只负手瞧着。他之前便想着帮寻月棠找哥哥,但是听闻他早也入了行伍,虽年年托人往家里送信,却不清楚到底是身在哪一营。这几日他着人翻阅名册,凉州大营内并无寻峥此人,找人一事,怕无那么简单。若实在是难寻,谢沣心道,那他便托大担起兄长的职责,与寻月棠说个知冷知热的好儿郎。多好算好呢,大约是如子修一般,体贴入微还晓得哄人开心那种。但一转念,子修那样也不行,太过风流,没有长性,还是得找个老实一些的、能过日子的。这厢心思已转了几回,那厢的眼泪水却仍是止不住,无声掉泪已变成了啜泣,帛枕已湿了泰半,薄衾一角也深了颜色。谢沣委实不会处理这样的情况,又蹲身等了一刻,见寻月棠这梦丝毫没有要做完的意思,起身摇了摇头,推门行了出去。只在敬香时,多替旁人求了几句。——天儿好了之后,大家又恢复到了日前一般的朝食后上山、暮食前回府的日子。谢沣虽性命无忧,体内却还是留了些余毒,在用拔毒的方子慢慢清着,没再上山,总与王敬、林勰一道关门议事。寻月棠这些日子又有了新的想法。登州气候湿热,食粳米、种水田,百姓多养水牛,牛乳价格比起其他州郡要低得多。李伯认识好些农户,价格就压得更低,拿来加工成奶粉再适宜不过。她这个想法也非天马行空,而是循前人之迹。据记载,成吉思汗带领的蒙古骑兵凶悍骁勇,令敌人闻风丧胆,在远征时,一种重要军粮便是奶粉,便于携带,又可快速补充体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蒙古的制胜绝招。古法制奶粉的法子十分直接,就是取个厚些的罐子架在文火上,用木杵不断地搅动,待水分蒸发、锅中牛乳渐渐变稠的时候,加上糖接着煮,待水分少到一定程度,牛乳便成了奶块儿,取出来压碎即可。这般工序做出的奶粉定然比不上千年后速溶、细腻、鲜甜的奶粉,颜色发黄、块儿大、较难溶解,可所谓浓缩的都是精华,供作军需仍是上品。第一日做出来的时候,寻月棠心里还有些忐忑,怕牛乳腥膻不被兵士们接纳,并未直接放到大家伙儿的水壶里,而是分成了小包分给了大家,还叮嘱说这是牛乳熬成的粉,亦是十分顶饿的吃食,山上有水源,若是印糕不顶饱,就冲了奶粉来喝。不想第一日反响不错,大家连暮食都少用了些,还说这个方便,冲好了配着印糕一道吃,到了太阳下山都不见饿。到第二日里,寻月棠便早起在大家的水囊里灌上了现成的奶粉。奶粉难溶,成吉思汗的骑兵们是将灌了水与奶粉的水囊挂在马上,用颠簸的力道来促进奶粉溶解,如今将士们自然也可以借助上山时的身体晃动。这样一来便省去了晃水囊的功夫,省力也省时。奶粉、印糕成为大家上山的必备吃食之后,一天十二个时辰对于寻月棠来说就有些不够用了。将士的朝食、暮食要准备,要在头天备好次日的印糕、煮好奶粉,另还要挖空心思为谢沣等人准备小灶。所幸是中元那日,阿双在寻月棠与谢沣的存留之间选了谢沣,如今心里十分愧疚,便默不作声跟她身边打下手,担去了不少活。可饶是如此,离谢沣中毒不过三五日光景,寻月棠的脸颊还是又小了一圈,腰也收了寸余。周婆瞧在眼里,心里是有些疼惜的,“月棠,若不然,我们便再招些帮工吧。”说这话时,寻月棠正踩着高凳熬牛乳,手上动作稍停,侧头对周婆笑了笑,“不用的婆婆,我应付的来。”“看你这几日就瘦了好些,是太过辛苦了。”周婆心里犹是不忍,听说这姑娘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如今日日做些粗使婆子的活计,竟一字叫苦也无,就更惹人怜。 第9章暑热   林勰这一把下去当真是用了十足十的力道。谢沣抬头看了,有一瞬愣神:林二郎平日里便是这样与那些姐姐妹妹相处的么?竟如此粗暴......但这招也当真是奏效。寻月棠眼睛尚未睁开,便有眼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欲睁不睁的眼皮抖了几下,连带着羽扇一般的睫毛也颤动,略喘了口气,她才睁眼捂住口鼻,“好痛......”见她醒来,林勰晃着把蒲扇,探手往她眼前扇了几下,揶揄道:“怎这样会哭?你是那孟姜女转世不成?”见他这般说,寻月棠便猜到是谁下手掐的,擦了擦泪,犹是掩着口鼻呼痛,“才不是。”心里却想着:若说出来我是个盘子精转世,怕不是要骇死你去。“子修,你这下也确实太大力了些,”谢沣帮腔。方才刚刚醒来,脑子还混沌着,这会儿寻月棠才发现自己早从那锅牛乳边离开,现下在个阴凉的墙跟下......正窝在谢三哥的怀里!见此状,她本还煞白的脸面腾地一下就红了起来,连忙从人身上跳下,也不顾头昏脑涨、四肢绵软,跌跌撞撞地拔腿就往锅边跑,一面跑一面掩饰:“我的乳粉,我的乳粉,别是要糊了锅.....”“阿双走时便与你熄了炉火,慌甚么,”林勰不紧不慢地踱过去,示意谢沣抓紧跟上。想到刚才,谢沣的别扭绝不会比寻月棠更少。他身边从来没有年轻婢女随侍,更不曾纳过通房、试过人伦,莫说这些,就连他在凉州养的爱犬狼牙,都是公的。今岁入了七月以来,数次迫于形势与寻月棠有肢体接触,虽他也知道这算是个远房妹妹,可便是对亲妹妹也不当有这些举止才对。没来由的燥意在四体横冲直撞,让一向克制的他生出了丝丝失控的预感,谢沣心里不自在,不自在极了,闷闷跟着林勰过去,半晌,才硬着头皮问了句:“方才发生了何事?”寻月棠拨拉着炉灰,怏怏开口,“正煮着牛乳,就觉得眼前突然黑了,再然后就不知道了。”林勰又问:“现在可还有哪儿不适?”“头还是晕着,四肢有些发虚、发抖,稍稍......”她顿了顿,知晓林勰是有些医术在身的,觉得不可讳疾忌医,才又开口,“有些泛呕。”“没跑了,”林勰没看寻月棠,反看向谢沣,“就是饥饱痨,”说着话他又直起身子看,“阿双那丫头怎么还没回来?”“来了来了。”阿双就这时端着把茶壶跑了过来,“厨房里没热水,我现烧了壶,来得有些迟了。”“是有些迟,我还以为你出门挑水了呢,”林勰站一旁,一张嘴就惹人嫌。阿双早被周婆他们嘱咐多次,“子修这孩子就是欠了些,心眼是顶好的”,想到这,她也没接茬,倒了碗水递给寻月棠,“晾到温温热了,刚好入口,月棠你快喝。”林勰闻言一噎,原来人家姑娘还仔细到把水晾温了送来,自己刚刚那话实在不应该,但林二爷犹有三分傲气在身,脖子梗了梗,没说话。寻月棠接过水来喝了,伏在椅子上歇了歇,觉得不那么晕了,才又起身,冲着阿双甜甜一笑,眼睛都眯成弯弯月,“阿双,这水好甜呀。”林勰见寻月棠脸上渐渐起了血色,便那胳膊肘拐了谢沣一下,让他看看——二爷医术当真了得。于是,寻月棠这个笑脸就猝不及防地映入了谢沣的眼帘,他一息失神,嘴一瓢,接着寻月棠的话续了句:“多谢阿双姑娘。”这句道谢实在是没有来由,一下子,寻月棠、林勰、阿双三人齐齐看他,眼神里俱是浓浓不解,林勰的眼神里还掺了些揶揄。谢沣脸上发热,握拳轻咳一声,“若是寻姑娘身子有差池,兄弟们伙食必受影响。”扔下这句,便大跨步行开了。林勰内心狂笑,快步追上揽住他,“还未曾谢我呢。谢三,快再说一句,多谢林大哥啊。”——谢沣正与林勰、王敬一道整理将士们上山时记录的地形与灶台数量、尺寸、使用痕迹,以便从锅灶推测山上驻扎人数。林勰敲了敲桌子,“现在的问题就是,我们的人虽然一直在发现有生火做饭的痕迹,却到底不知道那些人是在何处驻扎的?”“这些人防备心重,若是贸然再往上行,怕是有去无回,还要打草惊蛇,”王敬也道,“真他娘的是奇了怪了,明明是些外邦人,如何比本地百姓还熟悉地形?”“有个好帮手哟,”林勰长舒一口气,抱头后仰,与谢沣对了个眼神。谢沣心里了然,点头道:“再换路线行上两日。”“话不是这样说的,鸣苍,我有个主意。”林勰道。“嗯?”谢沣挑眉。“咱们都是些独身的儿郎,上山自然要束手束脚、不敢大肆动作,若换个身份呢?”林勰凑近谢沣,“比如,一个娇俏的小媳妇儿带着自己病秧子丈夫上山采药?”登州山里多良药,采药确实是个不错的名头。小媳妇带着病秧子,便是被发现了行踪也不至于打草惊蛇。王敬点头,“将军,我觉得可行。”林勰的笑里带着些不怀好意,谢沣猜测他泰半是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皱眉问道:“到底想说什么?”“为人将帅,讲究个身先士卒,”林勰当即换了称呼,“将军,若不然,便由你来扮演那个病秧子,至于小媳妇么......”谢沣接了他的话头,冷笑一声,“便就是那寻月棠了?”“哎,对咯,”林勰抱拳,“将军英明。”王敬没忍住,“噗呲”笑出了声。但笑归笑,三人却也都心知肚明,这法子确实不算馊。 第10章调兵   “没,”谢沣敲敲桌子,“是有正事与你商量。”“什么事儿?”林勰总算把书扣下。谢沣道:“我准备给京里递折子,申请前来登州选贤。”在谢沣走马上任前,登州历任州牧从没有人能扛到三年考课。毕竟,登州既穷且默,来这里捞不到分毫油水是一回事,担起个剿匪的活儿,颈后悬三尺铁又是另一回事。多少有点法子的,就早早找人调离,实在走投无路,干脆告病归家,还没人提过要选贤。谢沣这想法着实有些新鲜,还能显得人脑瓜子不太灵光——虽然剿匪初初成功,可这鸟不拉屎的地界仍然是正儿八经读书的人都没几个,选什么贤?可这这新鲜事儿,林勰偏偏就早与他提过,便问:“怎么,此刻里便是好时机了么?”“嗯,”谢沣点头,“东宫在登、凉二州势力不足,前些日子陆见瑶被救,太子必会动用大部分人马护她回京,正是活动的好时机。”东宫贺峤,文史骑射稀松,全身上下没几个长处,痴情姑且算是一个,虽然是牺牲忠孝换来的。他对陆见瑶的情意,当真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这会儿满心期待着她回京,疏于算计是人之常情,也确实是个机会。只是......林勰琢磨着今日早些时候周婆与寻月棠的对话,“再招几个人与你帮工”,又觉谢三郎此着目的不纯。可谢三郎明明榆木疙瘩一整块,于男女之事百点不透,大约也想不到这些,林勰一番犹疑后收了自己的心思,又问:“那之后呢?可是要从凉州再调一批人来?”“调赤羽营来,带上我的舆车。”谢沣道,“请郑先生一道过来,都是你的人,路上务必将其看护好。”凉州大营拥兵五万,除上将军谢沣亲卫三千人外,分为了青、赤、墨、白四营。赤羽营近两年日益壮大,主要的原因便是谢沣在剿匪成功后,将许多愿意归降的马匪收进了林勰所领的赤羽营。他们此行来登州,乃是因着一个达州投诚的谋士,姓郑,懂卜筮,善堪舆,献上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孛星潜入井宿、鬼宿。井鬼为登州,境内茂桷山恐有异族来犯。如今,经过将士的连日查勘,从炉灶、厨余等微末处入手,基本可以确定茂桷山上的乃是登州、益州边境以南的素轸国人。素轸人个头矮小、体态灵活,犹善巫蛊百毒,此刻占山,其心必异。谢沣曾得到消息,说素轸人上山乃是与东宫达成了某种协议,至于何种协议,如今却不明了。兹事体大,这消息当前也仅有他与林勰知晓。“知道了,”林勰已开始在心里安排此次人手,“我稍后就去传信。”谢沣点头,“郑先生此人,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带他过来,兴许会有其他的收获,”这句说完,又没头没脑地又补了一句,“另有一事,子修,嘱你的人多带几个火头军。”听到这句,林勰一下子就笑出了声,果然不出我所料啊,谢鸣苍。 第11章蜜饯   “进进进,”林勰高声相应,“寻家妹妹请进。”“林大哥也在呀,”寻月棠打开食盒,取了个青瓷小盖盅并着碟蜜饯出来,知晓谢沣与林勰关门在一处多是有正事,她放下就欲离开,“我就先走了。”“那个......”谢沣叫住她,“以后不需做这些蜜饯果子了,太过辛苦。”“捎带手的事儿,不辛苦的,”寻月棠笑着摇头,“我闻着这药苦得很,虽三哥也不惧苦,可荡一荡口总舒服些。”林勰听了这话,收扇子一指药盅,佯作在意道:“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哪儿能呢,”寻月棠抬腕给药盅掀了盖,又将蜜饯往林勰那边送了送,“良药苦口的道理,我还省得。”谢沣取药盅在手里,看着寻月棠与林勰有来有往,越发觉得她性子当真是好。除了对待自己那些上了心的莺莺燕燕,子修与旁人相处时总是有些欠的,西苑那二位见了他都躲着走,阿双虽不还嘴,白眼却没少翻。数来算去,也就是寻月棠总能吃住他的话茬,也从没红过脸。“妹妹活得通透。”林勰说着,又抬眼瞧谢沣,“这盅喝完,明儿便不须再用药了。”眼下他一身炸毛被寻月棠捋顺,总算收起了那柄宝贝扇子,挪眼到了吃食上头,“今儿这是糖霜玉蜂儿罢。”“是,”寻月棠答,“到了节气,食这个正合宜。”糖霜玉蜂儿带个蜂字,却与蜂子没多少干系。只是因着莲房内一孔一孔的样子便如蜂巢,那内里的莲子便就是蜂子了。只是“不似荷花窠底蜜,方成玉蛹未成蜂”(1),杨诚斋的诗里说的分明,这莲房里的“蜂儿”只到了蛹为止。故而,这道曾招待过一朝天子的玉蜂儿非是什么蚕啊蛹啊的荤食,而是糖霜渍莲子,实打实的蜜饯。如今盛夏,登州常见莲塘,正是食莲子的好时候。前些日子寻月棠方才做了莲房鱼包,这会儿便又做了这个来作谢沣的药后零嘴。“吃东西,便就是要顺应时节才好,”林勰拈了颗莲子入口,细细品味。莲子本身就有鲜甜味道,所以糖霜给的也不多,二种甜味并不会侵夺了对方的好处,反能互相烘托、相得益彰,吃到口里仍是脆生生的,汁水不多却新鲜非常,里头的苦芯子早被人去了,吃着一点负担也无。林勰发觉这之后,吃得便就更快了些,一捏一个,酣畅之间仿佛置身莲塘畔,暑风不热、卷着洇洇水气与袅袅荷香,拂面若缎,令人心旷神怡。可他偏要别扭,一开口就是一句:“怎将莲芯摘了去?三伏天燥热,那东西最是去火。”谢沣正皱着眉一口气吞完一盅药,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泛着苦,捏一粒玉蜂儿入口方纾解许多,见林勰又找茬,便皱眉回了句:“汤药最是败火,怎没见你林二与自己开一副?”林勰曾在书院与人开过一副黄连上清散,苦得那个同窗差点与他割袍断义。“二爷正值英年,有些火气不是正常,”林勰又摇扇子,笑里带着玩味,“左右我法子多,有处去泻火。”这是个荤腔,寻月棠没听出什么,谢沣却懂了,眼神当即往寻月棠那边一扫,沉着脸警告林勰:“慎言。”“没事儿的,”寻月棠不明白俩人为何突然严肃起来,忙打圆场,“莲心我也未丢,便晒在院子里,拿来泡茶喝也一样的。”“那感情好,”林勰才不怕谢沣,笑得更是开怀,侧身凑近寻月棠,嘱咐了句:“待晒成了,多与你三哥泡上几壶。”作者有话说:(1)节选自杨万里《莲子》;糖霜玉蜂儿相关资料参考《食在宋朝》与百度。 第12章夜梦   人间八月天,夜晚的风都会裹着溽热。更鼓过三,谢沣方才处理完公务,洗漱完毕上了榻,竹席薄衾,也仍是热。他在榻上辗转反侧多时,总算入了眠,睡前最后的一个想法是:莫非正如子修所说,自己真的是火气太大了?他平素眠浅,今日许是入睡太过艰难,不几久就开始做梦。梦里头的情景亦真亦假,还在登州府,也是三伏天,楹窗微启,银辉流泻。他在内间榻上,在虫鸣与清风声里听见女子呢喃,是外间守夜的寻月棠又被噩梦魇住。实在是奇怪,他竟如灵魂出窍一样瞧着自己,这感觉新鲜又可怖。他看见自己坐起身,整理好寝衣,穿好鞋子出门,在外间点上了一炉安神香,而后便静静立在榻侧看寻月棠,见她黑发如瀑,流过秀气脸庞,搭在帛枕上,又垂过塌沿。可瞧着瞧着,榻上的寻月棠就突然不见了,如同变戏法一般......这戏法一点也不逗乐,谢沣惊醒,皱着眉从榻上坐起,趿起鞋就往外间跑。外间榻上,寻月棠真的不在!他一瞬失神,直到扫过榻上光秃秃的锦褥,才想起来——林勰今日为他停了药,外间也不需人守夜,寻月棠已搬回西苑去住了。他长舒一口气,转身坐在了寻月棠平日眠的这方榻,交手静思:平心而论,寻月棠在外间这些日子,并未受累起身过,反倒是自己,几乎是日日半夜闻着梦呓而起,专门为她燃香。按道理说来,这姑娘总算是走了,自己能睡个囫囵觉,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怎还先不得劲起来了?谢沣摇头,习惯这事儿,当真害人。又吹了片刻风,身上冷汗都干透了,他才苦笑一声,回了内间。——登州虽贫,地方却大。州牧府虽然装饰简陋,但却有前后三进院,东西中分了三路,可住二三千人。又几日,浩浩荡荡的赤羽营士兵总算是抵达了登州府,也没想着再寻住处、另外扎营,就打算在州牧府住下。这些人都是登州户籍,如今换了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再回故乡,不说泪满前襟,也总是感慨万千,一行将士看着州牧府上高悬的“登州”二字久久伫立。谢沣、林勰与王敬在府门口相迎,见对面人如此,也未催促。还是带队的将领先回神,带着一众赤羽营士兵,一道向着面前三位将军行了军礼,“赤羽营张冲,拜见三位将军。”“众将士行路辛苦,”谢沣未着甲胄,穿一袭红色元边武袍,上前一步将张冲扶起,“府上已备了宴,今日既是接风,亦是庆功。”这一支队伍前几日巡城截破一支北狄匪盗,穷追五十里,追回银钱货物逾万两。虽他们托说是北狄匪盗,可其真实身份如何,凉州大营上下都心知肚明。北狄四部割据,有人归降,自也有人滋事,有人在互市中吃到好处,就有人想在劫掠上扳回一城。如今这只是个引子,八月过后,草野渐荒,北狄人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侵犯之事就会越来越多。赤羽营这场追剿狠狠敲打了北狄,算立一大功。“他们说自己是匪盗,”张冲起身,冲谢沣憨厚一笑,“那可真是舞到祖师爷门口了。”谢沣笑笑,“今日大家敞开了喝。”正说着,从舆车上下来一人,身量修长,着烟灰色文士长衫,持一柄素扇,面带微笑,开口便问:“可不醉不归?”正是为谢沣占星辨位的郑先生,郑从拙。谢沣遥遥一拱手,“可不醉不归。”一番休整之后,先头的百余亲兵与后来的赤羽营将士一道在院里拉了风灯、布了桌椅,纵是州牧府院子着实阔,也占满了二重院落。谢沣与其他将领落座在二进院的中堂,雕花门大开,透过两进院落相隔的月亮门,可直直望尽所有桌席。酉时开宴,天上如拢了一副烟霞巨幕,正从四方慢慢合上。众人吹了火折子点起风灯,微微跳动的暖黄光晕与暮色相互衬映。碗筷布置的轻响与将士相谈的高声彼此应和,热闹如同年节。李伯起了酒窖,抬出老酒,红封起开,冽冽酒香就在空气里流动开来。寻月棠着七分袖的烟紫衫子,照例是露出一双纤细白嫩的腕子,手捧食案、踏着酒香而来。今日时间紧,赤羽营的火头军尚不能到位,虽临时聘了几个帮工,但厨房事宜应还是不轻快。谢沣坐正堂主位,以手支颐,静默看着寻月棠淡笑而来,心里纳闷,她现在看着怎么总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以前,好似是有些小性子在身上的。 第13章接风   寻月棠在八仙桌上布菜,而后收起食案,抬头询问谢沣:“三哥,菜已上的差不多,是否可以开宴?”待谢沣点头,她就盈盈退了出去,一路行过两个院落,见这些将士拥谢沣为上位,觉得自己此前猜想犹是狭隘。看当今人数,三哥怎会是个百夫长呢?起码是个千夫长。谢沣话从来不多,今日却也三举酒杯说了些场面话,第三杯举起,千余将士山呼“多谢将军”,连悬着的风灯都给震得发了颤。最后一道主菜,也便这个时候上了,是每两桌共用桌一只的烤全羊。羊肉的外皮上抹了许多芝麻碎、辣椒面、孜然面,未被覆盖的地方现出金棕油亮的外皮,纹理鲜明,有浅浅溢出的油脂附着其上。这道菜用来压轴确实再合适不过,抬进院子不过须臾,浓郁的羊肉香气便已溢满了所有空间,不腥不膻,只有纯纯的、带着佐料、诱人流涎的肉香。经了炭火炙烤的羊肉,有一种天然的旷野与自成一派的霸道,这吃法有点像北狄人,但光闻着味儿却也知道要比北狄的做法强出了几条街。众将士这般比着,心里就越发快意。行伍之人各个带刀,见此吃食便纷纷拔刀割羊肉,下手都阔,一个比一个切得大块。切下之后反刀,插着大块羊肉便入了口,牙齿切开肉块,能尝出外皮带着各式佐料的焦脆与油香,芝麻碎共着椒盐、辣椒落步舌尖,爽快美味之余又带出一身薄汗。再往里则是滚烫肥嫩,热气裹挟着较外皮更纯粹的肉香浸布口腔,是每一次牙关相合都能感知到的人间至味。在凉州大营伙食便算不得多好,一路行军风餐露宿,排面是妥妥拉满了,但出门在外的又能吃到多好的饭食?此前别的菜色,虽煎炒烹炸各有所长,但一盘一碟的总还收的住,如今这烤全羊一上,赤羽营的人几乎就吃红了眼。谢沣的亲卫们本还端着,见隔壁桌几乎要爬上桌子抢肉吃,便也甩开了膀子。一时间,席上推杯换盏、食菜吃肉的速度都提了起来。林勰在上位瞧着,甩着宽袍大袖,拎着花釉酒壶,侧脸对谢沣道了句:“将军,您瞧。”都用敬语了……谢沣刚割下一块羊肉,闻言抬头,登时就领会了林勰的欠,慢条斯理道:“下面瞧着确实不够吃,不若就将我们这只分下去罢。”但这话也是说着玩玩,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只羊而已,如何分给几十桌?“诶,”林勰作势拦住谢沣,“鸣苍兄,这便大可不必了。”王敬见林勰吃瘪,持着酒杯笑出了声。郑先生更收敛些,只轻轻勾了勾唇。张冲没空理这些机锋,手上把这一把大刀,切肉正切得起劲,吃乐了,还不忘偏头说一句:“从前我在这府上的时候,李伯还从未准备过这样霸道的菜,看来,咱们这次的功劳真是不小了。”“这可不是李伯的手艺,”林勰道,“李伯新招了个帮工,是个极娇俏的小娘子,一手厨艺却着实老道,今日这全羊该就是出自她手。”“哦?”这就新鲜了,张冲也不是没见过厨娘,可娇俏年轻的却没见过,便又问:“是方才来的那个?原以为是侍女,不想是大厨。可惜了,刚刚只顾着吃喝,不曾细看。”“急什么,她稍后定还会来的,”林勰往椅背上靠,姿态闲适。待桌上饭菜吃差不多,场上就更热闹,大家纷纷举着酒杯走动,呼朋引伴,推杯换盏,走到主桌的人也不在少处。谢沣几人都是好说话、有酒量的,一个个人上来,一杯杯酒下肚,直像饮白水一般。郑先生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堪堪走了几拨人就有些扛不住,攥起酒杯藏在袖中,连连摆手。谢沣见他这样,便示意下头人莫再灌了,容先生缓缓。郑从拙晃晃悠悠撑在桌上,看眼前的谢沣都开始重影,只能见得谢将军身上红色的武袍着实红艳,像沾满血气的枪顶红缨。虚虚实实之间,时间又倒退回了上一世,谢将军身故那日。 第14章恍忆   彼时,先帝崩殂,太子贺峤于一片兵荒马乱中继位,内忧外患。如此困境当前,身居帝位的贺峤首先想要解决的,却是废元后,迎先安乐侯之女陆氏入主中宫。这事纠缠许久,几方俱是疲惫,只能暂且按下。而后北狄三部同时进犯凉州,主将谢沣连败,改盟约,停岁供,双方议和。后贺峤便以渎职为由,召谢沣回京,命其解兵权、还虎符。听闻,谢沣也是知晓回京后凶多吉少,可上京城还有谢氏一门百余人,若他抗旨,这些人必定遭屠。所以他还是来了,只没领兵,身侧只有执意跟从他的林勰与上千亲信。一行人抵京后,贺峤又托词京中疫难,城门久闭不开,着谢沣一行在城外十里驻扎。郑从拙尤其记得清楚,城门再开那日,是个南风天。他发于郓州,声名鹊起之时恰值贺峤摄政,后得人引荐,直接效忠东宫,一年时间便成为了贺峤最为信重的谋士之一。这个南风日,便是由他择定。上京城在江山未定时,乃是军事重郡,防御工事坚牢,环城一条长河,外城门放下便是一架钩着锁链的铁桥。谢沣一行过桥时,锁链断裂,仅林勰与百十亲卫得以过桥。许多将士跌进了湍急的长河里。尚未登桥那些,惊魂甫定,便看见了来自北狄和素轸的敌军。城外眼看又是一场恶战。见大晋的儿郎与夷人战在一处时,郑从拙便知自己此生犯了难恕之错:寒窗十年,一腔报国志;识人不明,作了卖国贼。城门上,贺峤着人押谢沣祖母上城墙相胁。谢沣的红缨枪一亮,一顶谋反的帽子便生生扣了下来。郑从拙犹记得那日情形:他眼圈发酸,亲眼目睹了大缙的战神陨落。他立在贺峤身侧,看下面谢沣与林勰背对而战,两人几乎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余下亲兵也个个是以一当十的悍勇。这样的军队,若非阴谋,不可战胜。贺峤当日派了三千人来,被几百人杀到折损过半。可就这时,南风吹了起来。再之后,谢沣的状态越来越不对,战到几乎提不起枪,林勰便单手持刀,扶着他杀,二人踉跄在一处,艰难挥兵,鲜血满身。颓势如山之将倾,没过几久,亲兵尽数被歼,林勰遭生擒。谢沣全身是血,貌如修罗,正对着城墙上祖母的方向,以枪触地,缓缓地跪了下去……紧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矢同时刺穿了他的身体。想到这里,郑从拙全身一抖。谢沣见状,俯首关切问了一句。郑从拙艰难扯出个笑,忆起他踏破草鞋从郓州赶到凉州的艰难,只为赶在效忠贺峤之前投诚谢沣,多少做些挽回,便抛了袖中酒杯,反换了个碗来,“将军,从拙敬你。”言罢仰脖,将一大碗烈酒狠狠咽下。谢沣眸色深了深,觉得郑先生今日有些怪异,却无处去究,只也跟着浮了一大白。郑先生称醉离席没多久,寻月棠便端着主食上了堂。此时,大家酒意都上了头,场面甚至有些混乱,一路行来能感觉到不少探寻的目光,瞧得她浑身不自在,正准备放下食案便走。可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正转身,她便被个与谢三哥同桌的将军拦住了。寻月棠不欲与醉汉争长短,施了个礼便想绕路,挪了一步又被人拦住。谢沣在上位,握拳咳了一声,示意张冲不可无礼。但张冲此时,又哪儿能领会这个?仍是没让路。还是林勰懒洋洋开口,“张兄,你这般作为,怕要吓着人家姑娘了。”张冲稍稍醒神,方才让开,他方才已在席间打听清楚了寻月棠的身世,知她是孤女,如今未婚配,现下仔细看来,发觉此女着实出落得标致。想他张冲也曾称霸一山,向来以从未强抢过良家女为傲,现在看来那是不曾有人入他眼罢了。如今见着眼前这位,可不就挪不动步了么?他面向谢沣单膝而跪,右手握拳至前胸,行了个军中大礼,“将军,方才您问属下要什么奖赏。属下现在想到了,就要这个女子。” 第15章月缺   听张冲这般说,谢沣眯起了眼睛,扶着额看他,大约是饮了太多酒,他觉得有些烦躁。半晌才道:“我方才许你的奖赏,乃是指金银之类的死物。寻姑娘虽与州牧府签了契书,却是良籍,如今失恃失祜,终身大事便该有自己做主,万容不得我置喙。”“既如此......”张冲闻言起身,又转向了寻月棠。话未说完就被谢沣打断,“既如此,不若另寻个合适的机会,找了媒人从中说和,届时再看寻姑娘是否应允。姑娘家面皮薄,就莫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明问了。”张冲听闻,便不再纠缠,讪讪回到了座上。寻月棠感激谢沣此刻解围,当即朝他所在的位置福了一礼,却也不想再有个与张冲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机会了。便又冲着张冲欠了欠身,指着身上衫子缓缓开口,“月棠身如浮萍草芥,又担深仇重孝,不堪为配。今日拂了将军良意,还望将军莫怪。”张冲循着她手指看去,才发现衣襟处缀了一块白麻布,这衣衫做得妙,此前未细看时,还以为是件烟紫补服。人家姑娘将话说得这样透,再牵扯就要丢面,张冲只得摆手,“罢了罢了。”可待寻月棠退下,他却仍不自在,一口气堵在胸前,上不去下不来。林勰见状,便与他斟酒,哄道:“张兄何须如此呢?这世间繁花锦簇,不必单看一株。待回了凉州,我带你去四方胡同逛上一逛,那里头的姐儿,吹拉弹唱、环肥燕瘦,总有入你眼的。”“不成,”张冲皱眉,“我娘说了,好男人不逛窑子。”“嘁,”风月场老手林二郎听了这话,着实不以为然,反驳道:“那是你尚未尝到好处......”“诶诶诶,”王敬方与下头一个兵饮了酒,这下抽出空来,也哄张冲,“若你不喜欢勾栏女子,我便让拙荆与你介绍几个良家女子,她们娘子人凑在一处,就喜欢做这些说媒拉纤的活计。”“行吧行吧,”张冲这才点头。谢沣一杯一杯接着下面人敬的酒,心思却没在杯上,总想着方才张冲公然求娶之事,神思飞得没有来由。寻月棠却没将这事放心头,从中堂退出,她就提篮去了后院,今日是父母的七七,她早买好了祭祀之物。说起来,日子跑得也真是快,距离她离开郓州,已经快两个月了。黄纸投入火盆,从边沿开始卷起火舌、变为黑色,纸灰借着一丝晚风向上向远飞去,淡淡的火气萦绕在墙下。寻月棠口里念念有词,一点一点叙说着近日种种。她从修仙界而来,知这世间存六道,有鬼神,希望此生爹娘在天之灵也能见她如今安妥,可以安息。一刀纸焚尽,线香却还燃着,寻月棠撒酒入地,收拾好一应物具,坐到了院中的石凳上。时值黄昏后,九天之上散落几颗黯黯星子,高悬一轮残月。真巧啊,又是月缺,寻月棠抱着膝盖,静静想着。说起来,她的千载生命都还算顺遂,自穿书、开始走剧情后才开始坎坷,由三哥救了之后,好像又恢复了平稳。可她经历不多的伤神事,好像大都是发生在月缺之时,比如月棠历劫成功归神位、干娘得以飞升、哥哥从军、父母被害......果真人事一如天上月,缺也总缺。寻月棠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晚风也可来去自如,眼眶一酸,便悄悄落下泪来。谢沣借口更衣出来醒酒,行到后院时,便看到了这一幕——寻月棠缩在石凳上,披着月光,缓缓拭泪。作者有话说: 第16章醉酒   本来就是偶遇,谢沣又向来不知如何面对女子落泪,见此情景,他有些想逃。但许是酒意上头、行动迟缓,莫名其妙地,他今夜竟就纵着自己立在树影里头,没再挪步。就这般站了有些时候,内里实在是酒意翻腾地厉害,脚下一踉跄,不小心踢到了块石子。这一声恰被那边的寻月棠听得了,擦擦泪起身,四处探寻半天无果后,带着哭腔问了句:“谁人在此?”无奈,谢沣只能硬着头皮从树下出来,强打着精神解释:“我,我并非,蓄意偷窥于你,只是,恰巧路过,不想撞见你也在此处。”见他说起话来舌头都捋不直,整个人散着浓得熏人的酒气,寻月棠便知这是喝高了,又抬袖擦了擦泪,闪身让出石凳,“三哥,你先坐下歇歇。”“多......”谢沣话说一半,跌跌撞撞往石凳那边靠,“多谢。”寻月棠连忙扶了一把,“没关系的。”二人半晌无话,寻月棠觉得与个醉汉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谢沣又是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实在腾不出心思来闲聊。直到地上的线香焚尽,寻月棠蹲身将残香收了起来,谢沣才看见她篮子里的祭祀物品,问她:“适才可是在祭祀?”收香的时候寻月棠便湿了眼眶,听到这问询更是忍不住,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前襟砸,点头道:“嗯,今日是先考妣的七七。”“嗯,”谢沣点了点头,“哭吧,应该的。”寻月棠本以为谢沣问完会多少劝慰几句节哀,没想到竟是这句,一下子听懵了,愣半天反倒把眼泪水憋了回去,“还是……还是不哭了罢。”“也行,”谢沣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忍不住捏了捏太阳穴,今日里大酒、小酒、老酒轮着喝,他虽海量,也是顶不住。寻月棠察觉,便与他商量:“三哥,灶上还炖了醒酒汤,你先回房,我稍后与你送去。”“不用,”谢沣摆了摆手。“还是喝一点吧,”寻月棠以为他是不想饮汤,便又劝了几句,“明日晨醒会舒服些。”“不用麻烦……”谢沣脑子慢了好几拍,口舌也不利索,这会儿才说完后头的话,“我随你去厨房就是。”知自己是会错了意,寻月棠尴尬笑笑,打量了谢沣的醉态半天,终还是决定不与他别扭,一咬牙一跺脚:“行,那便一起过去。”后院到厨房这一路,寻月棠走得可是太艰难了,她也能看出来谢沣是努力在好好走路,但却没什么成效,三五步便要扶他一扶、拉他一拉。直到穿过院子,看见林大哥被三个人扶回了屋,王大哥抱着棵树睡了过去,要求娶她的那位将军枕起了酒坛子,好些人歪斜了满院……她再看谢沣,才觉得三哥真是厉害。“三哥,”这念头刚出来,她就又拉了一把谢沣,“小心脚下。”醉酒的谢沣还如平常一样寡言寡语,被拉一把后,杵那晃悠半天才说:“多谢。”寻月棠勉强自己扯了扯嘴角,这一路行来每一次被扶,谢沣都要道谢,她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也懒得再回一句“不客气”。再往前行,路过一棵桂花树,虽生在院子一角,却在这溶溶月夜里头静静芬馥,满院花香直往人鼻子里钻。酒后多思虑,由着这花香一引,谢沣又想起借住济水那些日子,也正是丹桂飘香时,邱先生守着他居住的客房,总喜坐在门前花树下读书,若赶巧碰上寻月棠也来院里,便总唤她到身侧来,笑盈盈问她花可香否。想今夜,又是一样花开,一样人来。谢沣看着身侧的寻月棠,突然住脚,抬头瞧着桂花树,鬼使神差地就将邱先生这句重了出来:“小阿棠,你闻这木樨香也不香?”寻月棠听了这话,明显一愣。作者有话说:可能有宝儿发现了最近怎么都更新的这么少呀,是这样的,因为这本并没有存多少稿子,手速又跟不上,为了不断更嘛就可能会卡着榜更几天。今年春天好冷,上周一直在感冒发烧(现在已经好了),然后本来上周末有事要去武汉也没去成。然后武汉就疫情了...真的,用我妈妈的话说,我真的是傻人有傻福 第17章鱼汤   出了济水县,好像就没人再叫她“小阿棠”了,准确一点说,自她及笄后,这名便没人再唤。但这一句连起来听,还是有些熟悉,是哪个叔叔伯伯曾经说过吗?凝眸想了半刻,却是记不清了。她记性一向算不得好,连就在眼前的“林大还是林二”都分不清楚,又如何记得清儿时的事。大约就是巧合了。小阿棠这个叫法,估计是叫着顺口。“嗯,”寻月棠也抬头瞧着,“是挺香的。”济水县的家里也种了桂花,不知如今院子空了,那棵树是否还在,若还在的话,该也开花了吧。寻月棠扯着嘴角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是,是怪我不好,怎,怎在今日提这茬,”谢沣知道她大约触景生情,惹起了伤心事,不由别别扭扭看她,几次欲言又止,后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粗鲁地塞人手里,“对,对你不住,你自个儿擦擦泪罢。”话毕,便踉踉跄跄地一个人往厨房处行。寻月棠再思量谢沣刚刚红着脸面、打着磕巴塞给她手帕的样子,虽泪还挂在眼睫上,却实在有点想笑。再瞧手上的帕子,是一方不带任何刺绣缀珠的素帕,用的是宋锦,有丝线经纬变化的暗纹,不像将军之物,倒像是归个读书郎所有。这也奇了,话本子里头从来都是书生收了小姐的帕子,自己如何竟得了个男子的帕子?她收起帕子没用,准备等下还给谢三哥,抬袖擦了擦泪,扭头跟了上去。厨房的黄泥小灶上,几个沙煲正在文火上煲着,便就是寻月棠所说的醒酒汤了。谢沣倚着厨房的门框站着,发顶处几乎要碰到门楣。寻月棠本已经进了厨房,见状又回身过去,轻轻扯着谢沣的袖子,按他在门口避风处的一个小木杌上落了座,“三哥,你先在这里坐坐,很快就好。”想到谢沣人高马大,坐个小杌怕会不稳当,寻月棠还又回了头,“三哥,万要坐稳了。”这话落地,她才看见谢沣此时模样——正听了她的话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双膝并拢起来,手也安分放在膝上,约莫是角灯的黄光与人渡了一层暖色,谢沣此刻的神情,看起来执拗又单纯。瞧着竟有些像原来济水县旧巷里住的傻子哥。总归是与平日里惜字如金、寒冰成精的样子完全不同。寻月棠这般想着,不由笑了起来,先前泪痕干在脸上,如今拉扯还有些发紧。随后,她便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打开了砂锅盖,奶白色的汤正沸着,中间汩汩泛着或大或小的水泡。今日的这解酒汤是用席上剩下的鱼头配着嫩豆腐炖的,盖一掀开,浓浓的鱼汤鲜味便四散开来,本来已经昏昏沉沉的谢沣,由着这带着热气的香味一激,好似也清醒了许多。 第18章照料   谢沣大概是稍微醒了点酒,回房这一路走得就顺畅多了。中间路过其他将士的院子,寻月棠还能清楚地听到人或是呕酒、或是吵叫的声音。也是正常的罢,寻月棠心想,她虽不知道缘由,但却能感觉出来今日大家都很高兴,似是有什么喜事。李伯连压窖的陈酿都搬出来了几坛。走到谢沣的院门口时,寻月棠看见李伯搬着被子进了院,便问:“李伯,今日竟要在这院里住下吗?”“是啊,”李伯应声,指了指林勰房间,“这孩子饮了不少,怕他夜间难受,我来陪他一晚。”话还没说完,又看见低头跟在寻月棠身后的谢沣,身上的酒味甚至比林勰还更重些,一下子犯了难,对着谢沣道:“若不然,三郎你就与林二住在一处去?夜间也有个照应。”谢沣摆了摆手,“不用,李伯,我,我自个儿可以。”这看着像是可以的样子?见李伯立在眼前不肯走,寻月棠道:“李伯,三哥这头便由我来照顾,您放心住那屋去。”话说到这里,李伯便又想到之前,寻月棠住进院子照顾中毒的谢沣时,曾与他老夫妻二人说过:三哥曾两次相救于我,月棠身无长物,对这般大恩,只能为奴为婢相报。便点头,“那便有劳了。”“应该的,李伯,”寻月棠说着话,又跟着谢沣往屋里走。“不用,真的,不用,”谢沣皱着眉头看寻月棠,想赶她回西苑去住,但心里绷着根弦不能碰她,口头又赶不走,只能不断强调:“我,我自己可以。”寻月棠不与他拗,只哄他:“我方才是唬李伯的,送你进屋我便走了。”“嗯,”谢沣这才点头,“多,多谢。”进屋后,寻月棠又给别别扭扭的谢沣脱了外袍、去了靴袜,扶他上榻后就转头出去打水。谢沣见她出门便放了心,眼睛一闭便睡了过去。这一夜睡得香甜,枕侧似有人置了木樨,一夜都拢着淡淡馨香,比素日常用的宁神香还更管用些,似乎做了几个梦,还是短短的好梦。好像是有人投了热帕子与他擦脸、拭手,与他将薄衾掩好,动作熟练又轻柔。好像有人伏在他榻前,凑近他耳朵,对他说,若是要呕,榻边就是盂盆,若是不舒服,我就在外间。这个“我”是谁呢?又好像......他又回了沙场,逐敌百里,水源渐稀,最后一役大获全胜,他最盼望的事却只是饮上一口水。许是愿力感应么? 第19章肉粥   “老鸭性凉,夏日里败火去燥最是合宜,登州人便总喜欢炖个老鸭汤,”林勰将这勺肉粥咽下,“可是鸭子这东西又同鸡不一样,肥油太多,若处理不好则就腥腻。寻家妹妹这个鸭肉处理得就非常到位,只余了肉香,想必在去腥上没少下功夫。宿醉后饮一盅热粥,当真是熨帖。”话怎这样多......谢沣一碗鸭子肉粥食去了泰半,再瞧林勰,还在絮絮叨叨。他俩人从来都这样相处的,一个如同锯了嘴的葫芦,另一个活似成了精的三弦。旁人都不很明白,这二人性格迥异,凭什么就能绑在一处一二十年?谢沣也曾一度把握不准,现在却多少明白了。“这道粥从调味上来说,是比望京楼要强的,葱香与鸭肉搭配得将将好,米也炖得软烂甜滑,就可惜了一点......”林勰犹不肯停,“这肉也太少了,若在外头吃到这样的肉粥,我可是要掀桌子讨要个说法的。”“望京楼那一盅粥是什么价格,”谢沣把手往怀里探,想掏出帕子来拭口,半天没摸到,才想起来是昨夜给了寻月棠,只能重新坐好,“钱多了买的盐都更咸些。”“你掏什么呢?”林勰舌头好使,眼也尖。“没什么,”谢沣道。“现在想想,寻家妹妹才是当真宜室宜家,”林勰递了个豆包给谢沣,“纳古丽什么都好,但厨艺却太差劲了。”“哦,”谢沣冷冷开口。不知为什么,林子修这话,总让他想起祖母的嘱咐:沣儿,你日后娶妻,大可不必计较她出身如何、是否与我谢氏门当户对,枕边之人,万万要知冷知热,全凭着你自己喜好便可。人这一辈子实在不算长,几十年光阴,还是让自己舒坦一些。“虽然正经过起日子来有煮饭婆子,但是,心上人做的饭食总不一样的,”林勰道,“你别敷衍,我说真的。”“知道了,你一会儿吃完,记得把碗筷收好送去厨房,”谢沣起身,“我也说真的。”——接风宴之后,谢沣等人就忙碌了起来。千余将士各人都分到了不同的任务,有人下到了其他郡县去,有人日日上街,还有一批人整日拿着工具上山。将士们分工和谐又分明,厨房里却是完全相反。李伯与周婆已经放手一个月余,登州府厨房上下都是听寻月棠的,此次赤羽营的人听了林勰的嘱咐,特意多带了几个火头军来,可人来了,却轻易不会服寻月棠的管。这些人也非师出无名:虽然接风宴办的妥帖又场面,可毕竟是临时雇了许多外头的人来,寻月棠的真实水平如何,火头军们无从得知。大家都是登州人士,如今随着自己的将士回到自己的家乡,却要听从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的安排,这口鸟气,是个人便咽不下。这事儿没有人摆到明面上说,但是在厨房里,锅碗瓢盆上争一争、抢一抢总是行得通。他们行事又捏的住分寸,让人拿不住话柄,李伯和周婆便能看出来他们与寻月棠不对付,却没法站出来说句话。便是泥菩萨,那也有三分土性,寻月棠虽平素不爱与人计较,可一味忍了几日后,还是被耽误得上了火。 第20章比试(1)   经过一两个月的相处,寻月棠自认已将林勰的口味摸清,知道了主考官的喜好,还怕赢不了科考?说来也巧,那几人心里头打的是与她一样的算盘。谢将军若在府上,定看不得一群大老爷们与一个姑娘家争抢,哥几个总会有些束手束脚。但巧就巧在,今日几位将军都出门了,单就林将军在,这样的热闹他定喜欢看,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如此一来,“择日不如撞日”便一拍即合了,那几人马上就选定了一个人出来与寻月棠比试大锅菜。这人叫张根生,如今也不过而立,却已经在灶前呆了十余年,从茂桷寨子到凉州大营,练得了一手利落的炖菜技艺。“小娘子,”他拱了拱手,“请多指教。”嘴上还说着话,手上却已经开始选菜肉了,起手就比寻月棠快了一步。厨房的案上摆着今日刚刚采买来的豕肉,一条肥瘦相间,一条则多是瘦肉,很明显那个肥瘦相间的就是用来做炖菜,瘦的用来做炒菜。若是炒菜的话,肉就要切小些才好熟,瘦肉本身就不好切,再切片、切丝的话,那就更费了劲。大锅菜要想快又好吃,那还得是炖菜,张根生选了那条五花,准备做个炖肉,配菜则是选了土豆,与肉一道炖煮过后味道绝美,正正好是既能满足时间短、又能完成口味好。寻月棠见他挑的东西,心里暗叹一声果然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如今年代豕肉是贱肉,其上的瘦肉就是贱肉中的贱肉。炖菜的话不需过多翻炒,也不需将食材加工成小块,确实是省时间,如今剩一块瘦肉,比起五花可就难熟多了,努努力吧。挑了瘦肉之后,配菜她就选了胡萝卜。这就得感谢对面这位大哥“手下留情”,今日的土豆并非是新鲜土豆,皮硬且厚,若是不削皮,那必然影响食用的口感,若是要削皮,时间上可就不好说了。肉、菜都选好之后,二人便各占了一盆、一案、一灶,埋头开始做事。如今朝食刚过,时间还充裕得紧,不着急做晌食,余下几人便在厨房门口、避开油烟处支了一张方桌,各个落了座,抓了一把生瓜子嗑着,兴致勃勃开始观战。此时,寻月棠刚刚将菜肉洗好,在案板一旁撂了个大瓷盆子,给胡萝卜切完滚刀块,腕子一转,刀柄一横,切好的菜就都准准落入了瓷盆里,一堆胡萝卜切好后,刀面在案板上并排行上几下,留在案上的汁水便都被刮了下去,不用再寻抹布擦,便又是一块干净案板。一切都做妥当,才开始用案板切肉。几人边看,边小声点评:“你别说,无怪这小娘子口气大,确实是有两把刷子。”“可不是,”另一人说道,“根生在这个年纪,可还不知道一块案板要先切菜再切肉呢,总切了肉直接切菜,埋汰。”“上回听人说,这小娘子多大来着?”“十七。”“嚯......”案前二人都已浸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只不时瞧瞧对方的进度,生怕自己落下一点。张根生对自己的速度一贯是信心十足的,却也没想到,寻月棠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手上功夫这么利落,惊讶之余,竟生出一点匪夷所思的钦佩。寻月棠瞄着张根生的动作,见他果真是只洗了土豆,并未给其削皮,心里暗暗送了一口气。 第21章比试(2)   寻月棠看见张根生现在才开始用着炖肉的功夫给土豆削皮,知道自己方才确实是想岔了,虽然还不到轻敌的份上,却也是低估了对手,不由得怔了一下。就这一下失神,便被时刻关注着她的张根生给捕捉到了,心里头那别提有多爽快,手上给土豆削皮的动作又加快了许多不说,甚至还吹起了登州小调。可炖肉的这时间,寻月棠却是也安排了事情做的,她定了定心神,拿过黄泥小火炉来生起了火,架了只深口小铁锅上去,里头搁了不少青油。文火烧着油的功夫,她又切了好些芫荽、大蒜头、生姜、葱段、芹菜,待油温上去之后,并着些八角、香叶一道进了油,抄着把小竹笊篱熬煮——她在熬制明油。这种做法多见于后世北方,是北方厨子喜欢用的一种烹调方式,待饭菜离勺出锅后用,起到一个增亮、增香的作用。也有些南方地界喜欢熬这个,唤做“香油”,多是用来拌粉。可不论这法子是见于何处,总归是这个年代尚未有过的。不多时,油锅里温度起来,先前进油的那些新鲜配菜也渐渐失了水分、深了颜色,浓浓的香料味道伴着油烟气袅袅而上,香死个人。这下可就让张根生等人不明白了,小娘子实在花样多,这一遭里,她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双方仍在比拼,大家都憋着,没人上前问,可探寻的眼神却沿着油锅边沿转了一圈又一圈。寻月棠能感受到旁人的目光在她后心逡巡,努力半天才未现出笑模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又将火又扑小了一些,起身从灶上拿了瓶醋,锅盖一掀,加到了肉里,回头起了油锅,一个顺手将胡萝卜全部加到了炖肉锅里。胡萝卜比土豆要更耐煮一些,可以早些加进去,肉里会染上一些甜味,胡萝卜也会浸入肉味,两相合宜。桌上嗑瓜子的那几人,为首的叫辛华,见着寻月棠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下来,不由啧了一声,“根生这次,不好赢啊。”“大哥,为啥子?”余下几人不解。“你们瞧见那小娘子方才往锅里加了啥子嘛?”辛华问。“加了酱油吧,”另一个回答,“根生不是也加了酱油呢嘛。”“蠢货,”辛华恨铁不成钢地敲了那人脑壳一下,“那是加的醋,她一锅瘦肉不好熟,加了这个肉烂得快。”“还是大哥懂得多噻,”那人说着话,把手里一把瓜子仁递到了辛华手里。“还有个事儿,”旁边又有人问了,“大哥,那小娘子熬的油是做啥子使的?”辛华捻了捻手上的瓜子仁,一声轻叹:“我,也不知道啊。”厨灶那边,张根生手上动作再快,到底是扛不住土豆数量太多,寻月棠将胡萝卜放进锅里的动作实实在在地刺激到了他。眼见着盆里还有十几个土豆没削皮,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将已经削好的那些切成了滚刀块,慢了寻月棠一步放进了锅里。这就得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此前寻月棠切肉时刻意切小了些,现在张根生为了土豆好熟,又将土豆块切小了些。但此前与现在又有不同,寻月棠先切了肉,配菜自然也可以比量着大小来,但张根生的肉早就下了锅,现在切小了土豆,一锅菜瞧着就没那么和谐了。只是寻月棠现下也没空看旁人的笑话,炖肉的时候不可加盐过早,否则肉会发紧,是以,她这时辰才开始调味,先加了些酱油、大酱上色,余下的咸味用盐补齐。张根生现在也开始调味了,但他先前就加了酱,此刻就只需要加点盐。二人的菜都做得差不多,便开始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手上各持了一瓢水,就等着跟对方一道泼灶熄火。张根生的菜放得晚,他自然盼着寻月棠能多给他些时间。 第22章比试(3)   在听到外头人唱票说“寻月棠得筷两百一十,张根生得筷一百九十”的时候,张根生并未觉得不甘,反笑了出来,偏过头说了句:“小娘子,你熬的那油是真香。”“大哥方才也瞧见是怎么做的了吧,”寻月棠也笑,“大路边上的方子,我也没什么好藏私的。这油用法也简单,炒菜勾芡时兑上一些,增个香气,便如你们登州常用的辣椒熟油和茱萸熟油一样。”“受教了,”张根生拱了拱手。“无妨,”寻月棠轻轻摇了摇头。这时,辛华也带着其他几人进了厨房,脸上已没了先前的那些看热闹的神色,只冲着寻月棠说了句:“恭喜了小娘子。”“运气而已,”寻月棠脸上笑容淡淡。这也并非是赢了比试之后的场面话,她能看得出来张根生的实力,这次比试她俩出的菜食各有瑕疵,不过是她仗着对营内将士的口味更了解,稍稍加了点心思,讨了个巧。几双眼睛盯着,唱票和投票都是没有猫腻,那么也就是说自己拢共比对面多了十票,只是险胜而已。“那不然,”辛华一脸认真,“就接着比第二场?”得益于这俩人手上利索,第一场比试拢共也才用了半个时辰多一些,现在的时间完全够再比一个小炒,让张根生带着旁人先去准备晌食就是了。寻月棠本来想拒绝,但看辛华这架势,说的是在商量,其实就是个通知罢了,便只好点头允了。张根生带着其他几人备菜,眼睛却死死盯着辛华与寻月棠那里,神情之专注,像在看一出不要钱的皮黄。辛华心里也是打了小算盘的:第二场比试并未规定时间,说是小炒,若是上了心,变成“大炒”也不是不行,他要的便是时间紧。对面小娘子方才那一瞬的迟疑,正正说明了她确实觉得时间太紧张,自己这次是真算着了。他今日要做的是道麻婆豆腐,虽有些下里巴人,与上京纨绔林二郎的身份似有不符,但林二郎在赤羽营的时候又确确实实是喜欢这道菜,三五不时便要点一次。这菜做得就简单,锅内起油,撒一把干辣椒下去,而后下猪肉末,大火热油一气儿煸到干酥,加入豆豉、豆瓣酱,待到稍稍冒着白气的辣味与香味开始大肆迸发时,加入切成小方块的嫩豆腐,加上高汤炖一会子,让其入味,也去去豆腥气,起锅撒麻椒,这菜就得了。辛华这边一阵行云流水,将颠勺炒菜舞得像是戏台子表演,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赏心悦目。关键是动作还快,这边都装了盘,那边寻月棠还未进到一半。虽说这小炒并未规定时间,但这在心理上就是已经胜了一筹,张根生等人在旁边一阵叫好。那些鼓掌呐喊拍巴掌的声音,一声一声如鼓点一样擂在寻月棠心上,震得她身上都起了一层薄汗,只能稳了稳心神,抬头对辛华说了句:“辛大哥好手艺,”擦了擦汗又道:“若您那边做得了,就先去请林将军吧,免得凉了失了口味。”辛华在心里啧了一声,心道这小娘子还挺讲道义,当即给人使了个眼神,着他们去请林勰。不多时,林二郎就晃悠着折扇到了厨房,在窗外方桌上坐定,抬腕开始享用麻婆豆腐。 第23章比试(4)   林勰说着话,拈了一只瓷勺子,顺着颤颤巍巍的豆腐块边沿挖了一块,这——一贯巧舌的林勰突然失语,紧紧闭着口,使着舌尖将那一勺豆腐一点点抿开,再一点点品味,一勺咽下,紧接着又连吃了四五勺,连口米饭都未配。这菜,外头看着像豆腐,真正尝起来却又不像了,若一菜之中味道曰十,那豆香味便只余了三,有五分得给这浓香浓香的鸡肉、豕肉清汤,还有二分鲜味又来自何处呢?林勰这次挖了一大勺,拧着眉慢慢品......寻月棠见他这样,知道自己大约是能胜了。旁边几个不明所以的二愣子犹在傻乐——“嘿你看林将军吃得眉头都皱起来了,咱大哥要赢”,辛华听了,很不得一人赏一个脑瓜崩才解气。——傻小子,林将军这分明就是老饕吃到满意却又品不出配料的表现。那边,林勰终于吃出了豆腐里头藏的为何物,撂下了瓷勺,笑着问寻月棠:“小娘子,你这祖庵豆腐里头,可是加了鱼糜?”“林大哥果真厉害,”寻月棠也笑。“我还未曾吃过加鱼糜的祖庵豆腐,是比包子豆腐更美味些,”林勰把还剩几块豆腐的碟子推给辛华他们,“都来尝尝,一口豆腐一口金,口金难买祖庵分,说的就是这了。”旁边许多已经看人做菜看了许久的将士,已经被鲜香浓郁的鸡汤香得昏了头,此刻见林勰将菜赏给辛华他们尝,便大着胆子讨要一口。“去吧去吧,”林勰挥挥手,“好歹也是吃军粮的,一个个将碗筷敲得比乞索儿还响,像什么样子。但是先说好,吃多吃少,全凭本事。”如此一来,辛华他们还未从舌尖的盛宴上回神过来,碟上余下的那几块豆腐却眨眼就没了。吃到的那些将士咂着嘴,犹还在嫌弃寻姑娘今日忒小气,怎的就做了那么点子,尚不够大家伙塞牙缝呢。“臭小子,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林勰敲了吵得最凶的那个兵的后脑勺,“这菜做起来复杂堪比御宴,还当人家姑娘与你拌猪食呢,非得喂饱你才成。”林勰没骨头一般靠在桌边,瞧着寻月棠,幽幽道:“这菜好是好,但多少有些仓促了,”这句点评却是非常中肯,今日的祖庵豆腐讨人喜欢,是因为这菜有个好方子,可认真计较起来,寻月棠并没有将它做好,碍于时间和心浮,做成的祖庵豆腐也是鲜香浮在表面,只表达出了这菜的十之六七而已。何况这六七分里,还有她沿用后世改良做法,加鱼糜增色了二分在里头。“确实如此,”寻月棠低下头,轻轻挽着袖口,“时间太赶了,我心里又急,没做好。”见她这样,林勰心里警铃大作:这丫头惯是个爱哭鬼,这话该不会要惹哭她了吧?!连忙补了一句:“便是如此,还是险些将我舌头鲜掉去,我若失了口舌成了哑巴,你可得包赔。”寻月棠刚刚只是累了,才显得不太精神,本就没想哭,听这话却乐了,“月棠倒也赔不起。”“若不然,”林勰与她商量,“改日再与我做个不仓促的祖庵豆腐?”辛华等人垂手在一旁,面色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话也无需多问,林将军这便是判寻小娘子赢了。头先根生输了,尚能说得过去,如今连老大都铩羽,这着实是跌份。 第24章糖蘸(1)   “不过话说回来,”林勰探身过去凑近谢沣,“我若与郑先生一般能掐会算,当日一定冒领了你的功劳,那此时便有个小娘子伺候夫主一般与我洗手做羹汤了。”这话听得谢沣害臊,清了清嗓子,抬下巴指指林勰的折扇:“你不是有人了吗?”林勰一听这话,拍桌而起,“跟你说了一万遍了,纳古丽不会做饭!”“好好好,怪我怪我,”谢沣见逗惹得林勰差不多,便开始与他顺毛,“你下次若想吃什么,便同我讲,我转达给寻姑娘。”“这就是你不地道了,”林勰挪了挪椅子,坐到谢沣身侧,“关系都处到这份上了,还叫寻姑娘,忒没意思。”“那我唤她什么?”“应该唤,诶,你抬头看看我,”林勰嘟起嘴、眯起眼,“表妹~”这幅嘴脸给谢沣恶心坏了,瞧着哪像表哥唤表妹?倒像是窑里的姐唤过路的郎。他顿了顿,将手上的册子递给林勰,“不闹了,说正事。子修你看看这个。”“这什么东西?”林勰放下折扇,拿起那本册子,边看边皱眉,“你这几日带着人出去就是忙活这个?你这哪儿是选贤举能啊,你这是户籍造册呢吧?”从册子上来看,登州青壮年虽不多,合该开蒙的小童倒不少,小童的姓名、年纪后头还标了家里位置和读书情况。林勰一页一页翻着,忍不住啧出了声,都说是“穷学文富习武”,这些小孩怕是连书本模样都未曾见过,认真说起来也怪可怜的。想也知道都在家里做什么,左不过就是大孩子拉扯小孩子,女孩子浣衣女红,男孩子种田牧牛。可是......谢三不是去找人才的吗?登记这么些小童做什么?乘舟去海外求不老丹?难不成是——“鸣苍,你不会是又想弃武从文吧,”林勰震惊,“寻家妹妹还是将你喂得太饱了些。”“说什么呢,”谢沣也皱眉,“弃武从文是不可能了,想在登州办几个书塾倒是真的。”“你还不如弃武从文呢,”林勰把册子又扔回给谢沣,“办书塾......你说得轻巧,钱从何处来?先生又从何处寻?便是有钱又有先生,那些孩子各个顶着家里的活计,谁家爹娘肯放他们出来识字?”林勰外祖家是皇商,看待许多事情都先从利益出发。谢沣的祖父虽是帝师,却清贫了大半辈子,可便是几乎揭不开锅的时候,他都肯拿着刚到手的月奉去与子女买纸笔。这种作风,林勰做不到,也欣赏不来。可偏偏,谢沣学了个十成十。现在竟然要在登州开书塾,真是疯了,疯了.....“银钱找朝廷要,”谢沣直截了当。“哼,”林勰白他一眼,“你便是现在驯两头驴去踢户部要员的脑子,都不知是否还来得及。”谢沣失笑,“多少还是要得到一些的,只不会多罢了,大头还是从我的银钱里头出,再发动些当地豪绅捐上一些,若是登州本地有了好先生,便无需送娇儿去外州书院求学了,于他们也算好事。” 第25章糖蘸(2)   被林勰一碰,谢沣才回神,“没有。”“又嘴硬,”林勰将那块糖蘸塞到谢沣手里,灵光一现,突然想起来个好主意,抬头问寻月棠:“小娘子,你来登州也有些日子了,若是有人想要在这里开设书塾,你怎么看?”寻月棠确实是算对登州比较了解了,听林勰这样说,略一沉吟,问:“是谁人要在此处设书塾啊?银钱从何处来?教书先生又从何处来呢?”登州不同于别处,听说甚至不如凉州,在这里开设书塾的话,几乎是相当于开荒了,银子投进去定如流水一般,还够呛听得到响。“是咱们这里的州牧大人要开,银钱说是找朝廷要,估计也要不到,还得自己掏腰包,先生自也是他自己去寻,”林勰呷了一口茶,眼光往谢沣身上挑:谢三,快快往后听,看看人家小娘子如何说,自家兄弟的话你不听,这遭非得要个局外人来点醒你才行。见寻月棠没有言语,林勰还补了句:“你也知道登州牧的情况吧,现在的大人是个探花郎,不食人间烟火呢。”登州牧的情况,寻月棠自然也是有耳闻的,左不过就是这里穷又默,民风彪悍,匪患横行,无人乐意来此处上任。堂堂探花郎竟愿意放弃在京中的大好前程来这里吗?寻月棠的父亲官虽不大,却也有一腔为民造福的心,想到父亲,她就对这个探花郎陡然升起一股敬意。“月棠虽没读过几日书,却也知道识字的好处,若真是这样,那这个州牧大人着实是个好官,”寻月棠道,“倘他真能将登州的书塾办起来,日后登州的山神庙里都也会改成他的塑像。”这下轮到林勰语塞了,他曾听李伯说过,寻姑娘年纪虽轻,却是个精打细算的好手,在许多事情上比老叟还拎得清。本以为能让这么“拎得清”的寻姑娘点醒谢三郎,不曾想又碰上个“梦里人”。这下倒显得他格外得市侩,铜臭满身,他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大家都是大善人。”除了我林子修。谢沣端起茶盏,藏在茶盏后轻轻弯了弯唇,自心底里头升腾起一股子没有来由的快意。他祖父生前喜好吃茶,随在身旁久了,他也对茶叶略通一些,李伯今日送来的是研膏茶,乃是登州的特产。所谓的研膏茶,其实就是一种绿茶,不过制茶步骤里多了个研膏步骤,即压榨、舂捣或者研磨,如此一来便将茶叶中的苦汁排了出去,更加适口。便如手上这盏,吃起来香却不涩,入口滑润,既甘且美,回味悠长。林勰吃完了一盏,后背抵着桌子开始掉书袋:“黔中桃李可寻芳,摘茶人自忙,月团犀醃斗圆方。研膏入焙香。青箬裹,绛纱囊。品高闻外江......”寻月棠手上还有其他活计要忙,自是没这个闲工夫留在此地听林勰吟诗,便与谢沣使了个眼神,悄悄退了出去。谢沣瞧着她蹑手蹑脚出去的身影,脸上笑意更深。林勰虽沉浸在自己的“博闻广识”里头,眼珠子却晃得灵便,见寻月棠出去,便幽幽凑到谢沣耳畔,将后头那两句诵了齐全:“酒阑传碗舞红裳,都濡春味长......都濡镇子春味长与不长我是难以知晓了,不过这登州府上谢家三郎,春味倒是不短哟。”“又在发癫,”谢沣撂下茶盏,自己拈了一块糖蘸。“怎又成了我发癫了?”林勰指了指他手上的糖蘸,“今日你用的可是研膏茶,真奇了,我是不知道如此甘美的研膏茶还需要配着茶点吃了,这哪儿是份茶点,这是女儿家的心意。”“寻姑娘知恩图报,那是有德行在身,”谢沣反驳,“非要将此举与男女之事牵扯到一处,便是你林子修胸襟浅了。”“嘁,”林勰懒得与个榆木疙瘩议论,转头接着吃糖蘸,这点心拿来佐研膏茶是有点子多余了,但口味上是当真不错的。 第26章食蟹(1)   赤羽营的那些火头军们如今与寻月棠相处得极其融洽,一个一个绕着她打转,问东问西,有说有笑。有好几次周婆和李伯进门想要帮忙,都被那几人给请了出去,“不用不用,寻姑娘这里有我们几个呢,忙得过来,您二老歇着吧。”尤其那个瘦长个子的,听林勰说是叫张根生来着,就是他与寻月棠比试了第一场,也属他贴得最近,端茶倒水,恁地殷勤。起先,见寻月棠如今的困境解除,谢沣是非常高兴的。可看得久了,见她总被一群大老爷们儿围住,还相交甚笃的样子,不知道为何,他却觉得心里有些别扭。本来得知现下情况不错,他也无需再在厨房边上拟信,可每日朝食过后,总也忍不住来这里报到。厨房里头,寻月棠与人正在处理蟹子。常言道: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不知不觉间已进了九月,寻月棠拿着一把硬毛刷子刷着蟹壳,自顾自地想着,自己在登州竟然已经度过了一个季节。这些蟹子是李伯早上刚从塘边收来的,又肥又鲜,就是个头不太齐整,除了几只挺大,余下的都是中等个头。林勰早上走的时候,恰赶上李伯从驴车上抬筐下来,便早早嘱咐说留两只大个的给他,待到暮食他要吃清蒸蟹,“李伯,记得把蟹八件与我寻一套来。”“就你小子事多,”李伯嘴上抱怨,却还是原原本本转达给了寻月棠,“这小子挺久来不了一次,便纵着他些,月棠你辛苦了。”“没事的,蒸蟹又不麻烦,”寻月棠一口答应。洗蟹蒸蟹都不麻烦,真正麻烦的是食蟹,却总有更麻烦的主儿非要拿蟹八件吃蟹呢,一想到林勰拿着锤子剪子跟螃蟹过不去的样子,寻月棠就想笑。几人一道刷完了螃蟹,往外挑大个的时候,竟也择出来了五六只。蟹子性寒凉,若全蒸出来与林大哥祭了五脏庙,那怕他夜里拉稀跑肚就有的忙了。寻月棠一抬头,恰好看见上午晴空朗日下静坐习字的谢沣,身着了一身月白色的直裰,纵然四下无人,脊背仍旧绷得挺直。她识人少,几乎不曾见过这般端方的,识妖倒多,那就更没这种样式的了。唯一一个与谢三哥有些似处的那个,已经在记忆的最最深处了,容貌已然记不清,只记得仪态也这样挺拔。那是她的主人月棠,被情劫谪下凡尘的仙子。“呼——”寻月棠长出一口气,高高仰起头,抬手不停扇着眼睛,试图阻止眼泪流下。可她这是从泥胎里就带出来的毛病,如何忍得住呢?没几久,泪便流了满脸。“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张根生第一个发现,连忙蹲下身来询问。这话一问出来,就立马挨了辛华一脚——蠢货,来了这么久你还瞧不出来么,全府上下都将寻小娘子当个宝贝蛋,唯一一次欺负她的,便是他们厨房里这几个!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张根生自没体会到辛华这一脚之后的深意,只手忙脚乱地掏衣襟,掏袖口,可掏了半天也寻不着一方帕子。肩头倒搭着一方,却已经用了一上午,怕腌臜了寻月棠,也没取下来。“我无事,”寻月棠抬袖子擦着泪,一边给自己找着借口,“就是有些想家了。”“啊,这样啊,”张根生试图劝慰,却不会说话,“别哭了,手里头没啥能给你擦泪,袖子多脏啊。”“嗯,”寻月棠点头,尽十二分努力把眼泪往回憋。 第27章食蟹(2)   “可算是回来了,”张根生出厨房门将寻月棠迎进来,“哥几个都等你回来处理螃蟹呢。”方才在刷蟹到时候,寻月棠就与他们说好了,准备将那些个头一般的蟹子对半斩开,晌食做蟹子炒年糕吃。就她出去这会儿的时间里,蟹子都已经洗好斩好了,就等着她回来下锅。蟹子炒年糕倒不是什么稀罕菜,辛华也做得来,但是他最近养成了一个凡是遇见新菜,便先看寻月棠做一下的习惯。——万一这小娘子有旁的好做法呢,自己便又可以学一招。张根生等人厨艺较辛华浅薄不少,此刻已全然将寻月棠当成了师父,日日里奉茶,想着能学一点是一点,便是有许多菜色在凉州大营并用不上,拿出来吹个牛也是好的。何况凉州处在周遭几个小国与大晋的交界之处,奴市、勾栏里多得是番邦女子,哪日攒够了钱,便学着林将军,收一个到屋头,也能给新嫁娘露一手。话说到这里,就得说寻小娘子这个“师父”是真不错,没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顾虑,也没有老师父那些架子,亲切得不行,不像师父,倒像是个邻家妹妹了。若非是听闻了那日她在接风宴上与张冲将军说的那番话,大家早也开始对她示好了,又何须琢磨着回凉州买胡姬?大家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寻月棠已经净了手开始下厨,这菜并不难做。沾淀粉炸了蟹,后与年糕一道炒出来就是。河鲜、海鲜这种东西,其实最是好烹饪不过,兹要是它足够新鲜,哪怕白水蒸煮都会很好吃。不多时,满满一大锅蟹子已经炒好了,橙红色的蟹子并着被酱汁染成浅褐色的年糕片缠在一处,在热腾腾白气的遮掩下不停地散着浓香。“不知道咸淡是否合适,”她转身对着辛华等人,提了块帕子擦汗,“一人口舌不准,大家都来尝尝,与我些意见才好。”这话说得实在漂亮,方才炒菜时,大家就被这蟹香给勾得五迷三道的,只想着抓紧拿筷子尝上一口,可是这出锅品味都是厨子的活计,怎么说也轮不到他们帮厨的。听到寻月棠这样说,大家都在心里一拍手:诶我就说了,这小娘子真的顶顶好,顶顶贴心,顶顶会说话。大家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尝,只觉年糕糯糯叽叽,软滑弹牙,深深缠上了蟹子的鲜味,酱裹着咸香之余犹还带着一丝糯米回甘,更添一丝丰富余味,蟹子要从断口处嗦,将碎碎蟹肉、鲜鲜蟹黄一道吸入口里,那粉糯、鲜浓的口感让人身子一震,真真是被鲜到发抖了。实在是神奇,这菜做着也不麻烦、出锅也快,怎么就这样鲜呢?众人对了一下眼神之后,便又拿盖碗端了茶来,“月棠,能不能说说,做这菜的诀窍是什么啊?”寻月棠方才就捡了五六只雌螃蟹上了蒸屉,如今出了锅,正对半切开往外剥蟹黄和蟹肉,手上湿漉漉的,便没接茶,喊大家无需这样客气,厨房之事本来就是交流,没什么“师父徒弟”之说。“这菜的关键......”她手上顿了顿,“大约就是切开蟹子之后,要在切面上蘸淀粉,先炸熟这部分,要不然蟹黄散掉,口味就会差些。”她想了想,又补了句,“唔,还有一点,就是多加些姜片黄酒去腥,剩下的佐料就没什么稀奇了。”众人点头,在心里默默记下,准备去忙旁的菜,如今厨房分工明确,大家大多是两个人负责一道菜,其他人负责主食等其他活计。就像寻月棠,她今日负责一道蟹子,备菜时也是大家合力完成的,但她一人能炒出来满满两大锅菜,这样的体力还是让人很震惊,包括寻月棠自己。毕竟她在来登州之前,可是从来没有做过大锅菜。 第28章食蟹(3)   暮食时分,林勰带着一群“饿狼”从山里归来。大家靠近饭桌便红了眼,一个两个埋头扒饭,席间只能听得到杯碟勺筷的声响。向来爱抢饭的林勰却不慌不忙,先寻了把小竹扫帚将一身灰土掸了去,后又撩袍坐定,斟上了桂花酒,拿起李伯先前给他准备好的蟹八件,叮叮当当、咔嚓咔嚓地开始吃蟹。那个麻烦劲儿就别提了,谁人看了都摇头。待他将寻月棠蒸好的三只蟹就着酒吃完,饭桌上几乎已走空了人,林勰起身去了厨房:嘴瘾过够了,就得去找些顶饱的吃食。进门正赶上张根生他们坐在一处边聊天边洗碗,“月棠今日做的那道秃黄油可真好吃,想不到蟹子还能这样做。”“可不就是呢,”另一个接话,“富贵人家就是会吃,忙活半天才出了那么小半碗。”林勰一听这个喜出望外,凑上前便问:“寻家妹妹竟做了秃黄油吗?在哪儿呢,盛一些来与我尝尝,瞧瞧是否正宗。”张根生实在,不知林勰是为自己找借口,当场就回了他:“月棠是说做得不怎么正宗来着。”身边人比他机灵些,又补了句:“不过,月棠是特意为之的。”“正不正宗的,你们说了不做数,我还是得自己尝尝,”林勰又问:“那秃黄油,现在何处啊?”在场的都摇头,“不知,只见她端出去给谢将军吃了。”一听这话,尚未吃饱的林勰就一溜烟跑去了谢沣房里,人还未见吼声先至,“谢鸣苍,你竟然吃独食!”刚拿出秃黄油,盛了米饭出来的谢沣手上一抖,“嚷嚷什么?”“他们说寻月棠做了秃黄油,全端来与你吃了,”林勰进门,一低头,“看,人赃并获。”谢沣无奈,“我晚间要回几封信,恰好她午间做了这个,说可以拌饭,我便让人带了米饭来,想着拌一拌凑合一顿。”“你拿这个叫凑合?”林勰落座,见桶里还有一碗米饭的量,便把木桶推给谢沣,自己留了已盛到碗里的那些,又拿起勺子,递给了谢沣筷子,“你知道这玩意儿做着多麻烦吗?虽这小娘子抠抠索索地把蟹肉也加了进去,但到底还是好东西。”听林勰细细讲完这蟹子肉酱的制作方式,谢沣也有些感慨:忙活半天就得了这么点,却全全送到了自己这里。好像有一股细细酥酥的暖流,从心肺处汩汩涌向了四肢百骸。一碗饭吃完,林勰抱着肚子倚在椅背上,舒服地直打呵欠,“哎呀,真好吃啊,果真是别人的饭最香。”秃黄油拌饭的味道还在他舌尖萦绕着,油而不腻、不腥却鲜,拌着米饭吞入口中,香香的油脂将糯糯的米粒包裹着,厚实浓郁的蟹子味直将人扑个不防,一口咽下,连余韵里都回着甘。要不说胖人的吃食最最美味呢,这蟹子油加米饭,吃一顿少说要沉半斤,可确确实实是香啊,真的香。谢沣吃拌饭,手上却是一双筷子,工具不称手,吃得就较林勰更慢些,待他终于吃完,开口就是一句:“林二,若无要紧事,便回屋歇息罢。”省得在我这里晃悠,怪惹人烦的。“郎哥哥竟这般无情,”林勰笑了,“你别说,我还真有要紧事。”“有话快说。”“今日里碰上几个形迹可疑的素轸人,怕与他们对上,便另辟了一条道拐到了山谷处,”林勰道,“然后你猜怎么着?山谷下竟然还藏着一个小村子。显然是已经弃置许久了,一片荒芜,但多少拾掇拾掇,便能住人。”谢沣眉头一拧,“素轸人知道这里吗?”“当然不知道,那村子周边连条路都没有,我扒着枯草过去的,”林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袍,“那些草实在厉害,飞花布都扛不住。”“张冲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林勰摇了摇头,“当然是知道,还与我说这个村子隐蔽,本就是个马匪瞧准了岩石劈出来的地界,仅小部分寨子中人知晓。只是这些小子太过实诚了,咱们没问,他们便没答。”谢沣略一思忖,笑了笑,“子修,这便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第29章分别(1)   登州府的另一边,谢沣与林勰也掌了灯一道在案前忙碌,回复先前那道折子。那折子经过重重筛选,最后到了龙案上,朱批却是监国太子贺峤落的,话说得好听,钱却没放几个。像打发家里哭叫的孩子一样,意思意思给块糖拉倒。“你也别难受,这事儿应该与你与贺峤的私交没多大联系,”林勰斟酌着用词,“便是搁圣人安好的时候,也不定会比贺峤给的多。”谢沣感激林子修的善意,也知晓其中利害,便点头:“我晓得。但最近张冲他们又有新的册子交上来,还是再上一道折子争取争取。”折子里字字俱是实情,户部总还有几个站他们这方,多一点坚持,便多一分支持。“行,”林勰点头,“我再看看张冲递来的册子。”夜已渐渐深了,府上的灯开始渐次熄灭,奏疏总算拟好。倏忽,一道尖利的叫声划破沉静的夜幕,林勰推门走了出去,再进屋,肩上已落了一只威猛的海东青,林勰解下它脚脖子上缠的布条,铺平在桌上。谢、林二人一看布条就都变了脸色。这只海东青是北狄乌提部塞骶首领的爱宠,布条上的符号来自于他最信任的部下,上面用北狄文字写着:首领被劫,请将军救。半晌,林勰问了句:“鸣苍,救吗?”乌提部落离大晋最近,而首领塞骶本人虽无汉人血统,却曾承一儒师教导,不愿子民再受季节迁徙与战火纷争之苦,便主动求和,既纳岁贡、也受大晋支持,后还极力促成了在乌提部与凉州交接处的壅城互市之事。于大晋来说,塞骶是最明理的盟友,可他所为又无疑是点了其他三部的眼,尤其是在乌提部的子民全部富裕起来之后。大抵人都是这样的,自己不愿、不屑去做的事情,见旁人沾到好处,又无可避免地眼热。塞骶今日被劫,谢沣几乎可以断定出手何人。秋风起,北狄的苦日子马上就要来了。凉州现在几乎是铁桶一块,那乌提部就成了最好入口的一块肥肉,又或许,他们如今所觊觎的,还不止是部落中的金银财物。于公,塞骶是边关安定不可缺少的首领;于私,塞骶是他纵马围猎、志同道合的好友。“救,”谢沣焚了布条,“今晚就出发。”“我这就去通知,”林勰说着话往外走。谢沣点头,“我去与李伯知会一声。”二人一道出门,恰好碰见行经院门的郑从拙。郑从拙一怔,随即行礼,“二位将军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办事吗?”这些日子,谢沣、林勰对他考察不断,如今已几乎是全然信任,谢沣便也不瞒他:“先生,我们今夜便赶夜路回凉州,此去辛苦,先生可在登州多留几日。”郑从拙心头一凛,这一世因着他“倒戈”,许多事情的既定轨道都已发生了变化,他再行占卜便总卜不出定数,但有一事绝不会变——贺峤决计不会放过谢沣。他猜测上一世谢沣大约是被人下了毒,可下的何种毒?又是如何下的却又不得而知,推测他抛躯时日,该就是这一二年里。虽不知今世如何,但他必须尽自己最大努力阻止这件事。郑从拙深深一揖,“将军,从拙请求同往。” 第30章分别(2)   翌日,寻月棠如往常一般早早起来准备朝食,一进厨房发现笼屉全空了,昨晚辛辛苦苦包的包子不翼而飞。见李伯来,连忙求助:“李伯,包子不见了。”李伯笑着拍拍她肩,“别急别急,昨日见你睡下,便没通知你,三郎他们连夜走了,我喊他们将朝食也带上了。”“啊?”比起包子丢了,眼下这个消息更让寻月棠慌神,“那,他们去了何处?多久会回来呀?”李伯摆摆手,“紧急军务,那不好说哟。”寻月棠低头道是知道了,也没在厨房用饭,端起朝食回了西苑。与先前进山那拨将士比,她与刚走这百十人关系还更亲密些,尤其是这些人里头,还有曾舍命救她的谢三哥。虽也把朝食端了回来,却到底是没吃下,寻月棠一个人蜷在床上哭了许久,便开始思考以后的路。就这样一连思考了几天,打定主意后她没有先去找李伯和周婆,而是与阿双等几个姐妹说了准备离开登州的决定。如今谢三哥归期不定,她苦等报恩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去,倒不如先出去找哥哥。纵使希望渺茫,可总要试上一试。出乎意料的是,庆华和香云竟然都支持她的决定,阿双更是提出:“我与你一道去。”她当时到登州寻亲不得,盘缠用尽被李伯收留,如今多少存了些钱,便也想动身了。于是,寻月棠便选了一个清晨,奉上茶与李伯和周婆说了这事,老两口自是舍不得,可见她已打定主意,便未多加勉强。只在隔日介绍了一个商队给她:“这商队乃是我一个本家侄子的,从登州出发,经凉州等地直至幽州。俩小姑娘出门在外不安全,让他捎你俩一程。”寻月棠感激不尽,哭着道谢,最后留下了乳粉和印糕的方子:“月棠欠三哥良多,不知日后是否有机会报恩,身上又无旁的,只能留个方子,烦请婆婆转交与三哥,希望能派的上用场。”——那商队的领队叫李文忠,货郎发家,如今买卖做大了,却还是不太像生意人,为人处世都透着憨厚,极肖李伯。寻月棠与阿双上路的时候,也未想好在何处落脚,总归商队一路行经都是好地方,路上再定也不迟,便是这样,李文忠也只收了她俩一百个钱,几乎与不要钱无异。她俩心里过意不去,便主动担下了商队烹饪三餐的活计,将一行大哥吃得眉开眼笑,差点没再倒找给她俩钱。出发半月后,商队行进凉州壅城,李文忠等人落脚采买,寻月棠与阿双也一道住进了客栈。阿双找了个僻静的夜与寻月棠商量:“阿棠,我们不如便在凉州落脚。”这倒是与寻月棠不谋而合了,她其实出发之前就打定主意要来凉州,兄长最后一封信,听说就是从凉州送出,只不过担心原书男主哪日发癫再寻她,留下准确去向怕被顺藤摸瓜,才说要“视情况而定”。可寻月棠也想听听阿双的理由,便问:“为何?”“也不瞒你,我有私心,”阿双笑笑,“我与爹娘行镖遇上瘟疫,爹娘病故后我没有能力带她们落叶归根,便葬在了凉州,当然,方便我祭祀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凉州更适合我们发展,若要开一家食肆,临近的州府不会有比壅城更合适的地方,房租不高、菜肉不贵,羊肉较其他地方而言尤其便宜,还开了互市,那些番邦人最是喜欢我们大晋的食物。”“我没去过多少地方,见的世面少,”寻月棠道,“明日再找李大哥参谋参谋,若他也说合适,咱们就在壅城落脚。”阿双这地方选得确实合适,李文忠自然也赞同,于是,这二人便真的在壅城落了脚。 第31章开店、重逢、掉马、告白   牙行不久便找上门来,说是已找好了三家铺子,请寻月棠实地去瞧上一瞧。来的房牙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哥,名叫钱英,热情得很,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给寻月棠二人介绍:“上了酒桌,那我们东家与李老大就是把兄弟,李老大的妹妹就是咱们东家的妹妹。二位小娘子放心,咱们给寻的都是好房子,房东好说话、房子干净整洁,从没出过腌臜事儿。做生意嘛,该有的忌讳咱们还是晓得的。”“多谢小哥,”寻月棠笑盈盈听他介绍,半天才插得上句话。每每路过街巷,钱英都认认真真给她俩介绍,何处的东西便宜、哪里的吃食干净,寻月棠不太擅长记人名地名,便悄悄嘱咐阿双好生听着。说话间已经到了第一间铺子,钱英掏钥匙带人进门,介绍道:“这爿原是个肉铺,地方大、也便宜,上一任铺子租户家中老母身体不好,便回乡讨生活了。”寻月棠与阿双绕这铺子转了一圈,前店后舍的格局,后院两间屋倒刚合适她俩住,只是前店太脏了,血油将黄土地都压实了,墙上也是油渍麻花。若是在后世,这绝对能泼出满墙满地的鲁米诺反应,看多了刑侦文、又见识过三恶道的寻月棠当即摇头,“钱小哥,咱们先瞧瞧后面的那两处吧。”第二处放在后世就是开发商所说的“黄金铺面”,钱小哥不遗余力地介绍它的好,甚至不惜拉踩已经被放弃的第一处:“小娘子你看这一处,正处在壅城的中心,前面一条街便是咱们的凉州牧府,一天十二时辰都有兵丁巡视,比前面城南那铺子安全得多,显贵扎堆,生意也好铺开些,隔壁便是谢府,住的是咱们凉州地界上的平北王。”寻月棠进门前堂后院转了一圈,这铺子干净整洁、装饰典雅,确实非常适合她定位中高端的食店之用。可一听租金,她与阿双就傻了眼,慌忙摆手:“小哥,不怕你笑,这实在有些太贵了,我等万万消受不起这般皇亲国戚落脚的高贵地处。”大约这地给的牙保钱不低,钱小哥还又努力争取了一番,实在是见寻月棠心意已定,才又叹着气带她二人去了第三处。第三处落在城西,离州牧府就远了些,虽也是前店后舍,地方却小,离着四方胡同不远,上一户做脂粉生意,后来生意做大便换了门头。“小娘子,这里是蛮好的,”钱英有些支吾,“可就是一点,离勾栏地太近,于此处做买卖怕污了你小娘子的名声。”寻月棠听了没做声,半晌问了租价,将这铺子前前后后转了转,又问阿双:“可喜欢这处?”阿双坦然一笑:“价格公道、面积合适,意头还好,我觉得挺好的。”寻月棠点头,冲钱英笑道:“既如此,那就麻烦小哥明日将房主人约上一约,咱们尽快签契书。”她二人如今还是住在客栈,比起租屋可就贵多了。就这样,二人就定了这间,隔日签好契书、官府备案后便开始在各个市场穿梭,先将后院卧房整饬了出来,从客栈搬了进去。整好后院后,又开始在各个市场穿梭,买桌凳、购碗碟、订牌匾,甚至还雇车到城郊处约了菜农、肉户。此前在登州时,二人俩月也穿不坏一双鞋,如今来了凉州,尚未满一月,就都已换了新履。这般劳累,二人却活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朝着前头虽未知却愿在心里预见的光明奔去,迟睡早起也不觉累,半夜突然有了点子还要再披衣坐起商量一番。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走着,转眼便到了冬,寻月棠的食店慢慢现了雏形,带领亲兵深入北狄刺探许久、终于从卡锤部将塞骶营救出来的谢沣,也又回到了大晋。回来那日,他在营帐内处理积压的军务直到天既明时,起身略舒筋骨打帘出帐,携着霜气的朔风扑了他满脸。莫名其妙的,他想到了寻月棠。登州冬日湿冷,她来自北方,恐会诸多不适,若寒湿进了关节,日后是要受苦的。谢沣转身又回帐,爱犬狼牙夜间值守方毕,蜷在榻上睡得正酣,他快步走近,提起榻上毛皮就抽了出来。身下骤动一下子惊醒了狼牙,起身看见自己睡得温热的狼皮已被谢沣拎在了手里,顿时委屈异常,“嗷呜”了一声。这头狼是谢沣刚到凉州的时候打到的,当时被这饿狼袭击,缠斗一番后不慎取了它性命。林子修将其皮毛制成了毯子给了谢沣,却将狼牙包金送给了相好,后来心里过意不去,托人寻了条狼犬还礼,还特意取名叫做“狼牙”。谢沣丝毫罪恶感都无,瞧着狼牙啧啧出声:“怎的痴傻一样,入冬了还掉这么些毛。”一边说着,一边寻了个剑鞘,提溜起狼皮拍拍打打,将狼牙落的那些狗毛噼噼啪啪打落了一地。一番拾掇后,眼见得干净不少,他寻了个包袱将狼皮打包起来,拍拍狼牙的头,“接着睡吧,我出去一趟。”语毕提起包袱出了门,拐到了隔壁林勰的帐里。“子修子修,”谢沣拍了拍睡得像仙逝一样的林勰。“做什么做什么?”林勰不满地翻身朝里,“谢三,不要以为我不会同你生气,快滚。”“子修,”谢沣又叫他,“我回趟登州。”林勰简直烦死了,“你就是飞上天去也不管我的事,快走。”“那我走了,”谢沣心情好,还给他盖了盖被子。待人出了帐,林勰才又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没穿鞋便追了出去,“什么,谢鸣苍,你说你要去哪儿?” 第32章礼物   “三哥......”寻月棠怔怔看着谢沣,“我也......”说到这里突然脸发热,便低下头,“我也,我也很想你。”见她这般说,谢沣心里着实欢喜。突然一声轻响,是寻月棠的泪珠啪嗒一下掉在了他的靴面上。“今日吓到了吧?”谢沣叹了口气,又从怀里掏出一方素帕,递给了寻月棠,“擦擦泪。”寻月棠接过帕子抬头,又从袖兜中掏出方一样的帕子,“三哥,你走得急,上次给我的帕子还未来得及还你。”谢沣笑笑,从她手里接过先前那方,“现在还也是一样的。”“谢谢三哥,”寻月棠拿起新得的帕子擦泪。“我......”谢沣看了看天,“我本有东西送你,但现在不在手边,在城外营帐中,你,你愿意与我同去取么?”说完又觉得这个请求太过唐突,便马上补了句:“可是现在天雨雪,又近暮食的点儿,若你不愿去,我便改日取了给你送来。”谢沣一贯是老成持重、游刃有余的样子,寻月棠鲜少见他如此,脸上犹挂着泪,却轻轻笑出了声,“我愿意同往的。”她心里其实有许多疑问,比如:要送我什么?为何现在还不说年幼相识?为何对我的称谓由“寻姑娘”换成了“月棠”,却不是小阿棠?今日审案当真是巧合吗?但现在,好像都不着急问,谢沣要带她走,她就愿意跟着。只有这,才是所有的所有的重中之重。谢沣此刻心砰砰跳,急需找个地方平复心情,便提议:“月棠,你先在此处等着,我回府去骑马,顶多一炷香的时辰我便回来接你。”寻月棠点头,待谢沣一走,便马上回房重新梳洗了一番。阿双刚刚看见谢沣离开,脸色算不得好,以为他始终没有敲开寻月棠的门,心里不放心,便端了暮食来敲门,在门外轻声哄着:“阿棠,陈婶子煮了些面,你将就吃点再睡。”“阿双快进来,”寻月棠在里面应声。阿双觉得自己大约是出现了幻觉,竟然从寻月棠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一丝雀跃,可门一推开,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听岔。阿棠此刻可不就是心情极好的模样么?今日里穿着掌勺的那件衣裳已经换下来了,大晚上的还重新换了件水绿色绣四时花的长袄,外头搭了件月白色的镶鹅黄宋锦边的比甲,自开业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她穿的这样讲究、娇俏,总是素面朝天的她,甚至还点了眉黛、涂了胭脂。“都大晚上了,还这样用心打扮,”阿双笑她,“已足够漂亮了,先过来用饭吧,待会儿坨了。”“不吃了,”寻月棠重新擦了擦口脂,“过会儿与三哥一道用暮食。”阿双眼睛睁大,甚为不解:“我还以为谢将军刚刚没有敲开你的门呢,怎么竟要一起用暮食了?”“阿双阿双,”寻月棠坐到她身边,“我上次与你说过一次了,你大约没有听见。我与三哥是自幼相识,他在十几岁时就曾在我家借住过。我想起了,他也知道。”寻月棠说着话,手在半空虚点,“从郓州、到登州、如今又到凉州,你说,这是不是十分有缘?”阿双托着下巴想了想,半晌点点头,“好像是。”“不说了,我到门口等着三哥去,”寻月棠捉裙往外跑,只留了句:“记得帮我把面吃了呀。”谢沣不到一刻钟便回了寻味小筑,策马刚刚拐过街口就看见寻月棠站在门口跺脚,身上的衣裳是刚换的,漂亮是极漂亮,但似乎是有点单薄.......行到寻月棠眼前,他收缰下马,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裹住寻月棠,“衣裳穿少了。”谢沣高她一个头还多,如今这披风裹住她后,边沿都拖到了地上,寻月棠不得不在披风里头伸手乱抓,这才堪堪将披风提过脚面,想到自己精心搭配的衣裳就这样被包住,她心里一阵丧气。正要问谢沣觉得她今日衣衫好不好看,谢沣就抬手将兜帽给她戴上了。大大的兜帽足足得遮了她半张脸,寻月棠更丧气了——我这辛辛苦苦化的妆,你好歹多看两眼啊。谢沣自然看不见兜帽之下寻月棠撅得高高的嘴,只是将人托上了马,随后紧了紧缰绳,“坐稳了。”“三哥三哥,”寻月棠缩在谢沣怀里,又回头问他:“我们这是去哪儿啊?”“城外大营,”谢沣凑近她耳旁,又抬手将披风裹牢了些,“莫说话了,仔细灌了风。”又是共乘一骑,谢沣不由想到他们在登州相见时的模样,当时的自己好像是衣袍里头养了虱子般浑身不自在,压了一路烦躁。如今才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开始贪恋这种感觉了,眼见得前方路程已过半,他竟有些希望这路能再长一些,便可以拥人在怀多待片刻。身前寻月棠被裹得只剩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在马上赏景儿,雪下得越来越密,就在她眼前、耳畔呼呼飘过,明明天已经黑了,却一点都不见肃杀,浓得化不开的夜与破碎支离的月辉都在前路,她再向后靠了靠,内心无比安定。凉州大营秩序井然,见谢沣策马而来,守卫连忙挪开木栅。待人骑远后,守卫几人才揉了揉眼,“将军这是抱了个啥来啊?”“不知道,”另一个看着谢沣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反正不会是个女子。”马停在大营正中军帐前,谢沣把缰绳递给卫兵,上前与寻月棠打了帘。 第33章夜宿   “啊?”听她这样问,谢沣反而愣了。寻月棠侧抬着下巴飞他一眼,眼神里俱是“你还想蒙我我早就知道了”,“那要不然,小阿棠你闻这木樨香也不香是谁问的?”听她这般问,谢沣才呼了口气,原来她说的是这个,他轻轻出声道:“是邱先生问的。”“哦?三哥没问过。”“在登州时好像是问过来着,”谢沣不好意思地笑笑,“隐约记得有这事,但记不清了。你便是从这句里想到我们幼时相识的吗?”煮肉丸的水温不能太高,丸子飘起来就行,寻月棠正拿着把圆勺给丸子汤撇着浮沫,低头答:“就是这句,你大概还不知道吧,邱伯伯是南方人,在他来我们家之前,我都是叫桂花的,从不知道木樨的说法。”“原来是这样。”谢沣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先不告诉寻月棠他与安乐侯府的关系。也不是要刻意瞒着,只是觉得现在时间还不合适。说话间寻月棠已经另起了锅,热油将葱花激发出一阵热热的香味,切好的冬瓜片放进锅里,水分遇到热油,“滋啦”响了起来,“要不然,你以为是哪样呢?”见火有些小了,谢沣又回了灶边,“不曾以为你会想到。”“大概想不起来才算正常,”寻月棠将丸子并着肉汤一道加进炒冬瓜的锅里,“我记人名字的本事确实不太行,我只记得你当时说的不是姓谢,至于具体叫什么,却想不起来了。”“是宋三,”谢沣道,“我祖母的姓氏与真实的序齿。”在登州的时候,寻月棠像只伪装起来的惊弓之鸟,外表是和气自如,话不多却总带着笑,与谢沣记忆中的人,像,又不完全像。如今这样在他眼前小话不断、神色活泛的样子,倒才真是幼时模样。这样的对比,让谢沣感到开心。“唔,”寻月棠又歪头想了想,大约是真的记不清了,便索性换了个话头,“三哥,晚上就只炒个素菜罢。”“都听你的。”寻月棠见厨房一角有白菜,便直接拿来用了,百菜唯有白菜美,冬天里这菜便如不要钱一样,本以为只有郓州如此,原来西北也是这样。那就做个醋溜白菜吧。做这个菜只需取白菜帮,片成方片儿,为了图好看,她还将备料的葱姜给切成了一样的方片。这菜的国宴做法其实是在加一点海米,但凉州地界儿离着海且得有十万八千里了,讲究不起来,便直接省去了这步。碗里加清水、盐、糖、胡椒面、酱油、够量的米醋,最后还得加点水淀粉,明油亮芡,炒出来好看。到了炒这一步就简单了,白菜过油爆炒断生,再起油锅炝锅,下白菜、点酱汁,挂匀了就能出锅,炒太久反会失了脆嫩。饭菜都摆到桌上的时候,谢沣看了看地上的狼牙,身边的肉块还未吃完。月棠做菜可真是麻利。“三哥快去洗手,”寻月棠叫他,“等急了吧。”“没有。”谢沣净手回来,指着那锅煲仔饭,“这是什么饭?”他方才烧火的时候,要么是在看寻月棠,要么就是在走神想事情,便只见到了寻月棠往锅里放米,完全错过了后面放腊肉、腊肠、青菜、鸡蛋等步骤。如今掀锅盖,竟又是自己不曾见识过的吃食。寻月棠取了双筷子,挑破了米饭正中的溏心蛋,又顺着沙煲的沿儿淋了一圈酱油,拌匀后先给谢沣盛了一碗,“这个是腊肠饭,见厨房里有,便拿来用了,三哥尝尝。”谢沣接过,在热腾腾熏眼的香气里说了句:“以往似是没有吃过。”寻月棠又给他盛汤,嘴上没答话,心里却想着:自然是没有吃过的,这本是后世的做法,连林大哥这样的老饕都不会见过。谢沣提起勺子尝了一口,仅一口,便就彻底爱上了。腊肉和腊肠得益于复杂的制作流程,腌制、风干,熏去了水分,却留下了时辰,本就是韵味悠长醇厚的食材,如今被高温、水汽蒸腾了许久,香味随着油脂一道溢出,霸道又诱人。饱满又颗粒分明的米饭里搀着淡淡酱油颜色,上头还流淌着金黄颜色的蛋黄液,从旁点缀着青绿爽快的菜蔬,又伴着轻轻米香、浓浓酱香,与腊味独有的肉香交叠在一处,既是嗅觉享受,又是味觉盛宴。“月棠,这个腊肠饭很好吃。”听他这话,寻月棠又笑,三哥与王大哥都是这样的,再好吃的吃食,到他俩口中,顶天的赞美也不过是句“好吃”。林大哥赞美起来倒是文采斐然、引经据典,可惜的是轻易也从他嘴里听不到什么好话就是。这样看起来,倒还不如三哥这句“好吃”让人高兴。“若是以后想吃了,就去我店里,”寻月棠又把汤碗递到他眼前,“今年冬天我也腌了一些腊肉的,可惜数量少,便没有在店里卖,只留给自己人吃。”不知道为什么,本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却让谢沣听了暖暖的。是因为那句“以后”吗?毕竟美好的日子谁不期待长长久久呢?又或者是因为那句“自己人”?再抬头,寻月棠已将肉丸汤递到了他面前,芫荽碎被热汤烫到半熟,在他面前散发出袅袅又独特的香气。只是他这碗貌似比寻月棠那碗大了一倍犹还不止,谢沣迟疑道:“我这碗是不是太多了?”“豕肉分给了狼牙大半,并没多少菜肉在里头的,只是汤多,暖暖身子罢了。”“哦,”谢沣拿起勺子道谢,这汤看着也未炖多长时间,喝着却如此鲜美,底汤清澈又暖胃,肉圆滑嫩、一抿即开,冬瓜片的涩气已全煮了去,并不算薄却入口即化。寻月棠饭量小,饮了两口汤后就开始就着醋溜白菜吃煲仔饭,白菜脆生生、酸溜溜,有微微的甜味、丰沛的汁水,食之令人口舌生津,着实是开胃。二人在用餐时并不言语,吃得也快,但寻月棠能明显感到谢沣后来是在刻意放缓用餐速度的,她只道是谢沣是怕她吃得慢尴尬,为了等等她才如此,心里一阵感激,便又加快了速度。待她撂下碗筷,谢沣问了句:“可是吃好了?” 第34章夜游   谢沣拂了拂手,令他身侧那个小士兵去用朝食。“营地毕竟离城内比较远,到底不太安全,也担心你害怕,”谢沣道,“总归平日里值守、议事也偶会通宵,我已习惯了。”寻月棠没说话,嘴巴却先撅了起来,想来也是不太赞同谢沣这般作为。谢沣笑了笑,“天已晴了,我先送你回去。待一会儿日头升了起来,雪化了路就会滑,便不好走了。”“好。”这一路谢沣都骑得慢,寻月棠仍是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到处看,这时的景色就比昨夜来时要美得多了。昨儿天将暮时开始落雪,什么时候停的不得而知,只得见现在外头俱是银装素裹,积雪在柔和丹灵光的照耀下似有彩光,掩着路旁枝桠,覆着远山层峦,天地便如一幅大片留白、意境无穷的山水画。见她左瞧右看个不停,谢沣抬手遮了遮她眼,“仔细雪盲。”“三哥,”寻月棠问,“城里的雪也会这么大吗?”她来了凉州也有些日子了,也曾见城里落雪,但好像都不是特别大。“大约是有这么大的,只是城里的早早都被清理干净了,若你想玩的话,只能玩自家后院那点儿。”“啊,”寻月棠一阵丧气,“可是我的后院好小,那点雪肯定堆不起雪人的。”“那......”谢沣犹豫一下,问:“要不然在此处下马,先玩够了再回去?”这个提议确实让寻月棠非常心动,但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要了不要了,午时还要开店的。”昨日里她订了一扇羊肉,今日可以特供个羊肉泡馍。“也好,总还有机会的。”谢沣本来是想提议说他府上后院挺大,雪也落得多,堆雪人、打雪仗都足够。但如今子修住回去了,折腾成什么样就不得而知,还是不带人回去为好,免得起了希望再失望,还更难受。路行到一半,谢沣突然住了马。寻月棠十分紧张,“怎么了,三哥怎么了?可是有歹人出没?”“不怕,有我在凉州,就没人伤得了你,”谢沣先是安慰,后又指着一侧给寻月棠看,“是狼牙追来了。”“啊,那我们要不要送它回去?”“不用,”谢沣又策马,吹了个呼哨,狼牙便拔腿追了上来,“它认识路的,想与我一道回城便由着他就是。”到店下马,谢沣给狼牙上了项圈和绳,准备带他直接回谢府。“三哥,用完朝食再走吧。”谢沣没立时同意,低头看了看狼牙。寻月棠笑,“一道带进来就是了。”“好吧。”阿双她们都已用完了朝食去前店忙碌,寻月棠进了后厨,先给狼牙煮了肉出来,而后烧开水下了两碗小馄饨,放在食案上端进了房间。谢沣在屋内静坐,似是在思考些什么,见人进来便接过了她手上食案,其上两碗鲜香扑鼻、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汤底是提前吊好的筒子骨母鸡汤,颜色发白,汤头浓郁,小馄饨是提前包好的鲜肉馄饨,皮儿极薄,在白色汤底的掩映下更显透明,颜色浓深的紫菜如同在水底横生的藻荇,飘飘荡荡自得趣味,鸡蛋摊成的薄薄饼皮被切成了与紫菜粗细相仿的细丝,与金鱼般泛着粉红颜色的小馄饨和紫菜钩缠一处,粉、紫、黄、白相映成趣。“路上好冷,”寻月棠把大的那碗端给谢沣,“趁热吃了暖暖身子。”这般说着,她也拎着瓷勺先饮了勺汤,犹还烫嘴的汤底入口便得一个鲜字。在她老家常有一句“喝茶不烫嘴、不如喝凉水”,其实饮汤又何尝不是如此?热度本就是香味的绝佳搭配,长时间的炖煮又将筒子骨与鸡肉里的好东西齐齐炖入了汤里,再加上些紫菜,并入一些来自海的鲜味,这汤底之鲜美浓郁自可想而知。谢沣也学她,饮了两口汤后才开始吃馄饨,这小馄饨瞧着个头不大,但内里的馅料给的却不少。皮儿薄又亮、既软且韧,吃到嘴里滑溜溜的,馅儿是纯鲜肉,不掺鱼虾或是旁的配菜,却自有其纯粹的咸香之味,咬开可觉香浓肉汁在口中荡开,实在是熨帖又美味。这样小馄饨,若是做朝食,肯定也会非常受欢迎。一碗吃完,谢沣拭了拭口,问她:“平素只做晌食与暮食吗?”寻月棠早已吃完了,正托着下巴瞧谢沣,听他这样问,便收了手点头,“如今生意摊子小,全店上下拢共就四个人,忙活晌食和暮食已够局促,朝食其实卖不上价,但准备工作并不少许多,不划算。三哥为何如此问?”谢沣一指空碗,“只是觉得这小馄饨若是拿来卖,定也会畅销。”“若是三哥喜欢,便常来吃就是,便不做朝食生意,自少不了你的。”“嗯,”谢沣应下,心里却想的是:自不能让她吃亏,日后与友人小聚就来此地了。说起小聚,他突然便想到——昨日晌午说是与子修、纳古丽一道用饭,这转眼已经快到了第二日晌午,不想竟一句话没放就晾了他这么久。 第35章宴客   寻月棠一听,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便点点头,“三哥,我们再去前头看看罢。”“你去看,东西我来拿。”谢沣与女子交往的底子虽差,可身边却有良师益友林子修。林勰见他如今是千年铁树要开花,自是恨不得将毕生所学在一日里倾囊授出。刚好谢沣本人又当真上心,时时恪守“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劳一分才”,这一来二去间,如今的造诣不说是一日千里,那也绝非吴下阿蒙。现下竟连与女子出门游玩要主动拿东西都学到了。“谢谢三哥,”寻月棠将钗子往发髻上一簪,又从善如流地将瓶子递给他,拔腿就走,“那我去了。”谢沣抱着瓶子跟上,这好像又与子修教的不一样啊。他此前不是说,若是送了钗子、项链之类的物件儿,最好是当场就与人穿戴起来,温情小意,妙不可言......可月棠怎么随手一簪就跑了?自己是不是已失了先机?遇到这样情况又该如何呢?回头还是要再向子修求教一番。这个夜市与城里的夜市不同,并无杂耍,除了进口处那个酒摊也再无旁的吃食卖,寻月棠一路走着瞧着,觉得倒更像个文玩市场。不过这市场里头的小玩意儿,价格跨度倒是大,从几文到千金都有,风格虽不一,但都很好看。她在一个摊子上扯了几尺布,不同于大晋绫罗的丝滑手感,摸着略粗糙些,但花样复杂、色泽艳丽,里头织进了银丝,在篝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可以送给阿双,做衣衫滚边或者腰带。又在另一个摊子上购了一支胡笔,瞧那样子也肯定不如大晋毛笔好用,但造型很新奇,可以给柳明宗玩。给陈婶子的礼物是一顶毡帽,模样无甚好说,但内里包了厚厚的皮毛,定会非常保暖。这时,他们已经又快拐回了入口的地方,见前头个摊子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寻月棠叫来谢沣,“三哥,前头是在做什么呀?”谢沣拎着她的“战利品”,抬头望了一眼,“大约是在赌石。”赌石?寻月棠知道这个,“一刀穷、一刀富、一刀披麻布”,她活了上千年,还没玩过呢。此前做盘子精的时候,虽说吃穿不愁,但却穷得叮当响,如今手上可算攥了钱,总就想试一试。她跟谢沣商量:“三哥,我可以去挑一块吗?就一块,要小小的那种。”“自然可以。”“我们就切一块,你一定要拉住我,绝对不切第二块。”“好。”大大小小的原石扔在地上,有些已对半切开,有几个商贾模样的人戴着一只眼的西洋镜在瞧看,余下人多是凑一处看热闹。寻月棠上前指了一块石头,摊主人问:“就这块?”寻月棠心说我也不会看啊,“就这块。”谢沣又抢在她前头交了钱,店主人一刀下去,旁边人先出了声:“哟,春带彩,小娘子好运气。”寻月棠在众人的贺喜里头与人道别,扯着谢沣的袖子问:“三哥,他们说我赚了,真的吗真的吗?”谢沣毕竟长期在凉州,对此道多少懂些,寻月棠切出来这块春带彩其实一般,顶多算是保本,但见她这般高兴,便也哄她:“是,运气极好。”想到或许可以找个好玉匠弥补下籽料上的不足,他又建议:“子修认识许多好玉匠,若你想好了打什么,我便来牵牵线。”“那等我想好了,我再同三哥讲。”逛完后,二人一道上马回城,想到寻月棠那只易碎的瓶子,谢沣刻意没有骑很快。“三哥,谢谢你,”寻月棠抬头看着天上零落星子,“我今天好快活,不光挑.......”她刚想说不光挑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还给阿双她们带了礼物,突然想到,坏了,三哥今夜付了一路的帐,偏生忘记给他选礼物了。“嗯?”“不光挑了喜欢的礼物,还赌了石头,”寻月棠心虚地往回找补,“这都要多谢三哥带我来玩。这样,以后三哥来寻味小筑吃饭,都给你免费。”说到后面,几乎都听不清了,好在谢沣耳力好,还能笑着回问一句:“那我若不慎将你吃穷了怎么办?”“应是不会的,”寻月棠认真衡量着自己的流水和谢沣的饭量,“我生意还过得去。”“可你外头不是还挂了寻峥、庄恒免费的牌子?若加到一处呢?”“那就更不会了,”寻月棠叹了口气,“开店那么久,就只碰到一个庄恒,是个年逾七十的老叟。可阿双要寻的庄恒,是个二十来岁的儿郎。”“不要着急,慢慢来。”谢沣突然想到什么,“我此前就想问,开店可是借了旁人的钱?”登州那几月的月银估计刚够她一路盘缠。凉州多商贾,就有人放斡脱钱(1),谢沣想着,若是寻月棠因开店借了这个,便要先替她还了去再说。 第36章冬至   郑从拙先是用了龟甲,一番推演之后,“咦”了一声。谢沣与林勰在一旁看着,身体紧绷,面色凝重。普天下易容术,属素轸国最佳,素轸国顶尖易容之术又出自万毒门,林勰曾有幸得万毒门嫡传弟子教学,颇晓易容术,自然看得出塞骶今日并非易容。请郑先生来看,是想算一算塞骶在卡锤部是否是遭人下了巫术、夺了舍去,毕竟北狄最出名的大巫师就在卡锤。眼下郑先生的反应,莫非是他二人的猜测成真?二人不说话,静静看着郑先生将四柱八字换了张大些的纸张誊下,定了个太极点出来,又一番写写画画。许久,郑从拙焚了这张纸,疲惫抬头,将塞骶此生命数一一道来,最后说了句:“塞骶首领,还有个双生兄弟,命运与他截然相反。”塞骶的命运,是上半生极尽荣华,下半生猝然早逝;其兄弟则是上半生苦难受尽,下半生功成名就。这批定一说出来,郑从拙马上就想到了前世的塞骶:一生顺遂。先是以王太子身份顺利接管整个乌提部,在位时结交谢沣,带领子民赚得大把银钱,又在谢沣身故后与其他三部一起联合素轸攻打大晋,直做到四部之首,分去了大晋几个州府。这简直就是塞骶与他兄弟命轨相接。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某一个交界点,塞骶的兄弟鸠占鹊巢,换了身份?郑从拙似乎知道泄露军情的内奸是谁了,他看向谢沣,神色郑重,“将军,要多多提防塞骶首领。”他言尽于此,谢沣与林勰却想到了更多。北狄与大晋虽然信仰不一样,但在许多地方却又非常相像:如,大晋的双生子皇子是绝无可能继承大统的,若有人长了与九五之尊一模一样的脸,则隐大患,若是嫡长子就是双生子,那便定要去一个。塞骶从不曾提及他的双生兄弟之事,那便是因那个兄弟已被“去”了。但可能......那个孩子却没死,而是被接到了对立的部落去,用仇恨喂大,为的就是早晚一日取塞骶而代之,藉此吞并乌提。林勰和谢沣心里也有了数,二人向郑先生道谢,而后一道出了帐。“鸣苍,”林勰站在风里,轻轻问:“什么时候动手?”费心劳力救人,最后救出了一个“局”。真的塞骶仍在水火之中,他们的行迹却怕是早已放到了贺峤案头。林勰攥了攥拳,想想就他娘的憋屈。谢沣有个疑问,他没经验,得问问林勰:“子修,枕边人是否是知晓你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部位?”“这要紧关头你还有心思打听我床笫那档子事......”林勰嫌弃道,“不过说说也无妨,免得你日后少见多怪在人面前丢面儿,那肯定是都知晓的了。你知道吗?曾有人认亲时儿子已很大了,母亲曾在孩子臀上留了个疤,不好意思脱儿子裤子,就找来儿媳妇问的。枕边之人坦诚以待,如何能不晓得?”“既如此,那塞骶后院的尺尊,怎的到现在都没闹?”谢沣继续问,“前日还有人看见她们相携出游。若是塞骶换了壳子,她们如何能不晓得?”“有理有理,”林勰咂么着,“莫说是身子不一样,这男子男子之间,姿势喜好也不尽相同,你比如我就喜欢......咳咳说多了,我的意思是说定会露出马脚的......”谢沣尚未经人事,林勰这番话给他听得面红耳赤,所幸被黯黯夜色所掩,才能清咳几声接着道:“那可能,真正的塞骶就在他身边。”“应该是,今日看来,这个假货喜欢寻家妹妹样的娇俏小美人,”林勰点头,“可能他也不爱睡塞骶后院那些尺尊。我猜......”话没说完就被谢沣狠狠踩了一脚,“好好说话,非要扯她做什么?”没得腌臜人。林勰吃痛出声:“错了,错了还不成么?我猜呀,他应该就是白天照着塞骶学习行止,好来哄骗咱们,晚上再让塞骶自己去应付夫人娘子们。”“那他是如何让塞骶这般听话的呢?”“那,就得去看看才知道了......”“过几日再说,”谢沣留话,“再观察观察,万不可打草惊蛇。”“行,”林勰也赞成,“反正都过了这么多日,也不差这几天,总得寻个合适的由头登门才好。”说话间,谢沣已又上马,调转了马头。“这都过了戌正,”林勰大吼,“你做什么去?”“月棠今日大约吓到了,我回城看看。”“不过是拉了她下手,那丫头又不是纸糊的,如何就能被吓到?如今可算是心上有人了,拉倒......”林勰也上马,“我也去看看纳古丽。”—— 第37章营救   城外塞骶府。谢沣和林勰都是这府上的常客,登门无需门房通传,直接由人引着到了“塞骶”所在的书房。见人来,“塞骶”先收起了手上正处理的文稿,方才迎了出来:“今日也非休沐日,怎么有空来了?”这是塞骶告诉他的,与这二人相处,无需太过客气。“虽不是休沐,却是我们大晋的节日,”林勰把食盒举起来,“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我三人今日出门用朝食,又在上次那家小馆子里寻到了好吃的饺子,行经此处便与你带了一些。”“可是上次用暮食那家寻味小筑?”林勰点头,笑得颇有深意,不住给“塞骶”使着暧昧眼色,“正是,那小娘子当真是个妙人。”果不其然,“塞骶”一改方才浮于面上的笑意,一下子荡漾了起来,伸手接了食盒,“既如此,那我可当真不能辜负二位兄弟的美意了。”“外头可真是冷,”谢沣吩咐身侧垂手照顾的府丁,一指林勰,“快去添几个熏笼来,林将军畏寒。”林勰还又补了句:“要上好的银丝炭。”这两样东西在大晋富贵人家常见,在塞骶这里却不常用,若要去库房里寻,且得寻上好一会子。府丁离开,郑从拙走到门口,轻轻闩住了门。“哎哎哎,”林勰拉住“塞骶”,“小娘子还嘱咐了别样的烹调法子,你等我说与你听......”塞骶回身,“什么法子?”一转脸,就只见林勰袍袖一挥即过,他当场便失了直觉,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三人合力将他速速绑了,又塞住他口藏到了一侧顶天立地的橱柜内。郑先生多是帐内谋划,这样粗暴地“为非作歹”还未有过,他感激二位将军的信任,带他来见这样的“世面”,但内心里头实在是打鼓,紧张的不行,稳了稳心神,他看向正在博古架上摸索的谢沣、林勰,“二位将军,当真可行么?”他三人此前合议,为避免节外生枝,便就确定了先将假塞骶药翻了,而后自行去寻真塞骶的法子。北狄人于机巧处薄弱,塞骶府上大开大敞,能藏人之处也就是得了谢、林二人指点的这处书房暗室,大可一试。只是当时他二人为了尊重塞骶,并未问清机窍开关所在,如今只能自己去寻。“有了,”谢沣寻到了一个暗格,敲开后在里头发现了一个乌提图腾,转了几圈,便从博古架后头现出了一个密道入口。三人掌了灯一道往下走,经过黢黑蜿蜒的暗道,拐了许久,中间还走错了一次岔路,林勰不禁抱怨:“塞骶这暗道修的委实不讲究,曲曲拐拐的倒没错,怎连青砖也不铺?瞧着也不像是缺那几两银子的人。看这灰大的,呛死人。”谢沣也皱眉,在墙上划了几刀记路。又行半晌,总算在路尽头见到了个燃着昏烛的空地,中间坐着一人,可不就是塞骶。从周边环境来看,他处境该也算不错,燃了火盆,一旁剩的饭菜也过得去,甚至角落还有个衣架,上头挂着几套合他风格的衣裳。谢沣环视一周,便知林子修所猜那“晚上让真塞骶去应付夫人娘子”,是真猜对了。三人行近了,塞骶却如同未见,双眼空洞无神,飘乎乎望着前方,既不呼救、也不寒暄,像得了离魂症一般。“是傀儡药,”林勰绕他走了几圈,摸了摸脉,下了结论,“素轸那群鳖犊子,怎的阴魂不散?”“能解吗?”谢沣道。若是傀儡药,那需下药之人方能驱使,他们现在绑了假塞骶,若真塞骶也“不听话”,今日的麻烦便不会少。“当然可以,”林勰不无骄傲地与他二人夸口:“不是我自吹自擂,这世间之毒,除了似牵机,就没有我解不了的。”说着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从里头倒了一把蜡丸在手里,挑出了傀儡药的解药,捏开蜡丸喂塞骶咽了下去。郑从拙问:“如何似牵机便不能解?”“因为似牵机本就是无解之毒,”林勰挑了个椅子坐下等药效发挥,也与二人说这个,权当打发时间,“你们知道素轸万毒门吧,上上一任掌门是个用毒奇才,研制出似牵机本是就是个意外,只可惜还未来得及配置解药,便就撒手人寰。这似牵机呢,是集他毕生所学的收山之作,底下弟子都无这天分能解。”郑从拙上一世效忠东宫,也曾结识过贺峤身侧一个万毒门出身的谋士,却未听说过这毒。“牵机药是致死之毒,这药如何唤作似牵机?”“因为这药不致死,却比致死之毒更有用些,”林子修好为人师,娓娓道来:“中了这药后毒性并不会即时发作,而是需要一种素轸特有的蘼菟花作引子。中药者若闻了这花香,便会如中牵机药一样四肢相牵,极尽痛苦,偏偏又还死不了。用来审那些嘴严的犯人再合适不过。”用来审讯犯人......郑从拙心下一惊,那若是主将中了此药呢?那个南风天!谢沣军队所在,分明就是在上京北面。想到谢沣临死之前痛苦模样,郑从拙此前琢磨不透的谜团,在此刻拨雾见明,他扯了个笑,“林将军当真博学。” 第38章竞争   谢沣带着柳明宗去答疑,寻月棠三人在厨房里更加努力,包的饺子比上午时又多许多。半下午时,林勰寻到店里,说晚间要去塞骶府上再看看,二人便一道去那里用饭。眼看到了暮食的点,店里四人俱是摩拳擦掌,晌午那顿已打了个极好的样,暮食定也不会差,毕竟已经订出去了那么多份。可真等到上人之时,却比晌午的客少了三成尚不止,这还不算,点饺子的人则就更是少上加少,直到天全黑尽了,眼看着就该到打烊的点儿,包好的饺子还剩了一半。实在是奇怪地很。莫不是因为今日里财运都在晌午一顿用尽了?陈婶子先坐不住,加了件衣裳出门,沿着这条街一路打听了过去,尚未到街角就到探到了原委。——中午头里那个翡翠白菜饺子实在出足了风头,半个壅城都晓得了。常言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边名声一响起来,起码有三家酒楼效仿。其间以望京楼最为“大方”:凡是进店用餐,桌桌都送一盘翡翠白菜饺。寻味小筑虽定位是中端偏高,可还是与望京楼之流有着客源交集,如今交集那部分被引去了旁处,她这里的生意自然就不济了。陈婶子满脸愁容回去,将打听到的原原本本说给了寻月棠听,说完一阵叹气。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也好,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也罢,总归生意场上就是——若这些大店若是铆足了劲与你过不去,你是无论如何也得咽下这个哑巴亏。虽说前头上衙门,谢王爷如同青天,给月棠出了口气,想必也敲打过了田大人,望京楼便消停了好一阵子。但他们现在换成这招,若杀敌一千自损起底要说五百,莫说是谢王爷了,便是东家本人也不好说人家的不是。寻月棠倒还看得开,还反过来安慰陈婶子和阿双她们:“无妨,生意嘛,总有想不到、料不得的时候,旁人怎么样咱们没法管也管不着,管好自己就是。”陈婶子看着这几盖垫饺子,又愁道:“旁的都好说,就是可惜了这些饺子。”“无事的,我喜欢吃,我可以吃。”阿双道。“饺子也好处理,留足阿双和明宗吃的,剩下的去送给四邻,总归现下也尚不很晚,还是冬至。”寻月棠看向陈婶子,“婶子,便要劳烦你跑跑了。店里估计不会再上人,送完便早些回去罢。”陈婶子应是,带着柳明宗提着饺子走了。门一关上,阿双就卸下来方才淡然模样,也愁云满面地看着寻月棠唤了句:“阿棠......”她与寻月棠相识更久些,她觉得阿棠此刻心里该是不好受的,只不过不会现到面上,毕竟她还是店里的主心骨来着。啊,要是谢将军此刻在就好了。寻月棠笑着捏了捏她脸,“我真的无事,现在也晓得了生意中行事不可托大,还得谢谢他们与我提这个醒了。不早了,早些去歇息,还要早起。”眼看着阿双房里的灯也熄了,寻月棠坐在榻上、抱着狼牙,开始琢磨今日之事。今日发生之事,要说她有多难受吗?真的未必。毕竟,望京楼在这遭里未必讨得到好处,纵然他们家大业大抗得住霍霍,长此以往又能风光几时?何况,放在现代说这叫“恶性竞争”,乃是十分常见的手段。可似乎是也没有多好受,毕竟她也浪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在里头,如何能不心疼?可这样的事就连三哥也是不好出面的,如再遭遇,该当如何应对呢?或者说,要想凭借着食店在凉州立足,日后该如何发展呢?寻月棠这一夜辗转反侧,直至街头响过了子时更漏,才堪堪入眠。第二日却起了个大早,从菜市采买结束就拐道去了家铁匠铺子,当场画了个锅子样式出来,“店家,我要定做六口锅子。”铁匠是个实诚人,拿起图纸看了半天,觉得实在无甚稀奇的,要价也不高,甚至还问了句:“小娘子急着要吗?”寻月棠笑得得体,“倒不是特别急,但若是能早些交货就更好了。”“那留下一两银子做订,后日这时辰来取就是。”“多谢店家。”待她离店,见人已拐到了另一条巷子里头,便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出来,接着进了她方才入的铁匠铺子,另有二人则追着她的脚步继续向前。“店主人,方才那小娘子在你处订了何物?”那铁匠见这俩人尖嘴猴腮,张口无状,实在不想理,便就真“哼”了一声没理睬。那二人也不恼,伸手就塞给了铁匠一角银子,“劳烦店主人知会则个。” 第39章庙会   “狼牙!”谢沣腾得一下坐起,伸手便将狼牙推醒,“我有无同你讲过,在这里不许上榻!”狼牙在他与寻月棠面前算是极好的性子了,被推醒也未吠叫,只慢慢悠悠从榻上跳下,窝到榻角接着睡了。只是经了方才那遭乌龙,谢沣已完全清醒,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披衣着履,出门去找寻月棠。如今冰煮羊正是季节,点这菜的人占了进门客人的一半,她们上午备菜的压力就小了许多,此刻正在厨房里,围着火炉吃烤红薯。“月棠,”谢沣站在门口,轻轻唤了她一声。见状,陈婶子先起了身,“我来去看看明宗要不要吃烤红薯。”寻月棠心说这个借口也太拙劣了些,刚刚不是才给明宗送了红薯去吗?随后就听阿双又说了句,“我去看看外面上客了没。”这个点儿上什么客?见那二人拔腿就跑,寻月棠无奈笑笑,起身拉了谢沣过来一道坐在炉边,掰了块红薯递过去,“怎么就睡了这么一会子?可歇过来了?”谢沣没好意思说是以为她宿在一旁给活生生吓醒,只说了句:“日后不要让狼牙上榻了,一味惯着它,掉好些毛,不好打理。”寻月棠眨了眨眼,“可是狼牙不会上榻啊。”“哦,我就是提醒一下。”谢沣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早已将狼牙个看人下菜碟的小没良心骂了一万遍。“快吃呀,”寻月棠推了推谢沣胳膊。“唔,”谢沣应了一声。方才他实在精神不济,便被她哄着也未用多少,如今这红薯就上得正是时候。凉州沙地里生出来的红薯又甜又糯,还少丝,用炭火温热烤出来味道又与先前油炸所得之味不同,是纯粹的、更加濡湿与绵软的甜味,热乎乎地香进人心坎里去。吃得差不多,谢沣抬头问:“如今离晌食还有些时辰,要不要出去玩?”寻月棠眼睛都亮了起来,“好。”她自己在时,总是先将店里的生意放到首位的,所以来壅城许久,也只是在“竞品调研”和日常采买时出去转转,这样的转转也只是让她知道城里的路如何走而已,要说出去玩,大概也就只有随三哥去的凉州大营和城外夜市了。此刻见谢沣又邀,她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三哥,你先等等我,我去梳妆很快回来。”谢沣追着她雀跃的背影站起来,本想说一句“这样就已很好看”,突然想到林勰的话:千万莫要说女子当前这样最好看,听着像敷衍;她若要梳妆打扮,便由着她去,再久也不能嫌,这可是我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待人扎裹好了,也莫说这样更好看,要说上妆、素面是各有各的好看。当时场景不怎合适,他尚未与寻月棠重逢,只是兄弟二人无聊饮酒时的扯闲篇,他听罢还觉女子怎的如此麻烦?他实在是应付不来。还拎着酒壶取消了林勰一声:“这是妙言姑娘教你的?”林勰俊眉一挑,“自然不是。纳古丽可是顶顶好的性子,我说什么她都喜欢,这都是我以前的相好教的,说着就头疼。”现在他也心有所属,虽知道月棠也与妙言姑娘一样的好性子,却也是愿意与她这女儿娇憨一分宠溺。旁人既可以恃宠而娇,月棠自然也可以。等了一刻有余,寻月棠才从房里出了门,面上扑了粉,眉上点了黛,唇上点了朱,下手却都不重,瞧着自然又好看。身上则换了件雪白绫袄,外罩件雀蓝色绲毛边比甲,髻上簪着他上次送的那竿钗。跑到谢沣转了一圈,笑眯眯问:“三哥,我这样装扮可以吗?”谢沣上下打量,尤其盯着那簪子许久,点头道:“很是好看。”年关将至,庙会就多了起来,辛劳一年,大家都愿意用些香油钱来换明岁顺风顺水、家人安康。谢沣早听林勰说过,便想着带寻月棠去逛逛。今日他们去的是城隍庙庙会,实在是人山人海热闹无比,尚隔着个街口便已行不动马,谢沣只好带着寻月棠步行前往。本来,带着人走这样远的路,谢沣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觉得是自己没有安排好,但行了没几步,他就觉出来好了,甚至开始感恩。——往庙里行时,人多路窄,怕被人挤着,谢沣只能将寻月棠圈进怀里,她也乖觉,窝在臂弯、扯着衣襟跟着走。二人进了城隍庙,门口处有请签算命之处,好些小姐娘子都围在一处执着竹签求解,热络又虔诚,谢沣拉着寻月棠往前走,问她:“要不要也去求个签?”寻月棠是想去的,她本就信这个,但比起为自己而求,她倒更想为谢沣求一个,看看他今生是否顺遂,如今可有改善,命中死劫可否能破?可是一转念,又摇摇头,“不去了,人太多了,我不愿等。”万一求得个下下签她又该在三哥面前如何自处呢?不知者无畏,倒不如守着眼前的人,好好地、过一天算一天。“也好,”谢沣见她兴致缺缺,便引着她继续往前。 第40章喜宴   大约是因着此前场景太过震撼,二人一路无话,直到了店内,谢沣才与寻月棠商量道:“我前几日赴宴,听闻城内许氏近日有红事,请的宾客极多,如今正寻合适主厨,若你有意,我便代你与主家举荐。”其实说是举荐,但兹要是谢沣开口,以他在城内的身份地位,许氏如何能不应?前几日他听闻寻月棠在生意处受人打压,便一直留意城内动向,总想着能如何帮她一帮才好。虽说她已凭借那琉璃羊肉打了场漂亮的翻身仗,但总是不一样的。寻月棠静静听他说,这事儿她也有耳闻:许氏乃是本地望族,根基深厚,此次喜事是为府上的嫡出二公子而办,壅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届时都会到场,大约三哥也收到了帖子。若是能在这次喜宴上出出风头,那此后寻味小筑的定位,便又可以往高里提上一提,她心里已开始想着如何数钱了。见她迟迟未做声,谢沣还道她是仍有旁的顾虑,便又道:“毕竟店里只有你一个主厨,若你走不开,不去也可以。”寻月棠靠近他,在他下颌下头一寸左右的地方冲他摇头,“如何会不愿呢?我愿意去的。当日只在店里供应琉璃羊肉就是了,阿双和陈婶子他们也会做。”“店里的琉璃羊肉,这几日好似是非常火,营中都有人慕名前来。”听到他这样夸自己,寻月棠竟然还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是还好,这几日确实是见过几个军士模样的人来吃,虽然也未着甲,但也能看得出来。妙言姑娘也曾谴小谷来买了几次,林大哥应该也尝过的。”谢沣点头,“就是子修告诉我的。”话说到这里,谢沣突然回过味来:如此一来,说来说去,寻味小筑的新品,似乎就自己没有吃过?一时里声音都闷闷,“今日晌食,我也要吃这个。”寻月棠准确地捕捉到了他此刻的心情,“噗嗤”一下笑出声,拉着他就往后院走,“早就在等你来了,哪儿料到你最近这样忙。你可知这菜因何叫琉璃羊肉?”“听说是因为羊肉由城外运入城内时染上冰霜。”功课做得还挺全面。寻月棠又笑,开始在厨房内生火,取了锅子出来,将夜间冻好的冰块码到锅子底下,“你这说辞大概是听林大哥说的吧。其实不是的,唤作琉璃羊肉是因为这菜得用冰块来煮。我是不会再傻到将制作过程明明白白现到旁人眼皮子底下了,这里头的机窍只说与自己人听。”给锅里摆上羊肉与其他佐料后,寻月棠又道:“你也不许说给旁人听,这是我的商业机密。”谢沣失笑,“好。”这顿饭吃得十分熨帖,谢沣携着顶顶好的心情吃完,连带着出门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又几日,许氏喜宴,定点酉时。谢沣作为宾客,本不需去很早,但寻月棠上午就要去,他便先来接她。这次又是去个完全不熟的厨房里与旁人公事,虽然说他也已经打过招呼,但还是不放心的,担心她在许府再受委屈,就像在登州一样。总归他本身也与许家家主交好,早去也不需让人兴师动众地招待。不过他此次倒是多虑了,许氏这次请了许多厨子来,一人只负责一二道菜,厨灶也是分开的,大家各忙各的,时间都紧,打个招呼就算是顶天的交集了。虽说并无多少帮厨,自己就会更忙些,但寻月棠反而更喜欢这样的环境,可以有条件沉下心去做自己的事情是非常难得的,用的心思多了,饭食口味自然会有更多回报。她今日负责的是一道胭脂鹅脯,早先已做了试菜上交,也得了主家点头。这菜是几百年后书就的一本名著中所载的菜,后世所言的“红楼菜”之其一,向来是各大美食博主争相摸索的菜谱。既然是有人尝试,那寻月棠必然也是有机会尝到的,觉得口感极佳,尤其是鹅脯肉被胭脂染做了嫣红色,最最合适今日喜宴不过。这菜要说做法,那还真不算简单,但好在可以将几份鹅脯一锅出了,倒也不会太累。既然是叫做胭脂鹅脯,那必然不能如东北炖大鹅一样全须全尾地把鹅给用上,取便只取胸脯子那两片。用的胭脂是她近日找了铺子定的,全由花汁与珍珠粉做成,旁的东西诸如滑石粉类一律不搁,颜色也较城里的时兴色要深得多,可以入口、也好着色。鹅肉其实也腥,自然要在去腥处多多下功夫,如此一来,花雕是绝对不可少的了,许府厨房里放了许多陈年花雕,酒香醇冽,几乎让人一闻即醉,寻月棠抻量着少放了些,并着葱姜盐酱、苹果碎与关键的胭脂一道下了,将肉脯腌到了一旁。腌制之时去腥,这方是第一道。待鹅肉腌就,从火上烤一遍下来,又进葱姜打底、盖上苹果、淋上花雕的油锅,这就是去腥的第二道。如此经过两次葱姜花雕的洗礼,鹅肉中那些腥气便全全被去除,只会留下肥美丰腴滋味。热油烧上一会子后,淋清汤炖煮、上酱盐调味、再加胭脂着色,大火收汁时淋一道香油。可到此时,犹未算做得。待出锅片成鹅脯片,装盘又淋一层花酱才算是做成。记得《红楼梦》原著里头好像淋的是杏花酱,可是如今季候并不适宜,寻月棠便淋了自己做的梅花酱。 第41章怀疑   “怎么了?”寻月棠问,“主家可还有旁的事吗?”那个小厮本想是与寻家店主交待一句就回,毕竟他实在是不想拦住王爷的路,可瞧这样子,寻家店主似乎是打算问清此事再说,他不由懊恼,心下有悔,不知该不该继续与人在这街头巷□□流,有些为难地抬头看了看谢沣。谢沣只点头,示意自己无妨,让他自说下去。那小厮在心里长出一口气,接着对寻月棠道:“寻姑娘,是这样的。府上大娘子刚怀了身孕,如今害喜得厉害,几乎食难下咽,今日里却捡了好几筷子鹅脯肉吃,喜爱非常。老夫人便谴奴来问问姑娘,若是得空,可否为大娘子单做些饭食,若您有时间来府上就自己来,若是没空,来回也不需您跑,我们自去店中取就是。”寻月棠想到许氏的大方,当即便点了头。这样可出可不出的“外勤”、没准还能有颇高收益、更能在本地望族中打响名号的事情,试问谁会拒绝呢?“那我改日登门,来问询下大娘子近日口味,”她想了想,“若是不方便的话,将大娘子想用的饭食列下,我照着做也可。”小厮得了准话,当即行礼道谢,“还是劳烦姑娘改日登门罢,就说今日鹅脯,若您不做,咱们都还不知道有如此美味菜肴,可能由您自个儿去配,还更好些。”寻月棠点头,与小厮辞别,与谢沣行到半道,突然笑出了声。“?”谢沣偏头看她,“如何突然这样高兴?”寻月棠笑得更开,“三哥,我是不是要发财了?”谢沣知道此次许氏给的酬劳不低,眼下又接了个这样的长久生意,也无怪她如此高兴,登即点头,“对,还是因你本事超群。”寻月棠贴近墙角走,见如今饭点未过,长街一眼到头,并无人过路,便轻轻拉住了谢沣在广袖之下的手,“其实,我已经将借哥哥娶妻的百两银子还了回去,赚钱多亦或是少,似乎都没什么大关系,总归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但是......”她又抬头,看着谢沣笑笑,“好像赚得多了,就总是会格外高兴。是不是有点俗气?”大概,这就是千年为妖、穷怕了的后遗症?谢沣又落了落袖口,在袍袖下与寻月棠十指相扣,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虎口之处,“自然不是。有备则无患,毋论有无急需使钱的地方,银钱多了,便可以帮更多人、行更多事,君子亦爱财,然取之有道,便是这个理。”“三哥,”寻月棠偷着笑,“你可真会讲话。”当日暮食只卖了琉璃羊肉,收入竟然也非常过得去,晚上打烊后,寻月棠一人坐在前店柜台前,打着算盘算自己的流水,又从房里找出自己的私账,一点点算存款,发现竟然非常可观。“借”的百两还上之后,竟还又存下了近一百两,单今日一顿席面便得了不少。这个收益着实让人吃惊,毕竟她开店时间并不长,中间还又经过了几次商业打压。虽然对于显贵人家来说,一百多两不过是一顿饭钱、或者是一套不怎么拿得出手的头面钱,但对她小本生意而言,这样的收益却是一日一日早起晚睡的操劳所得,是正儿八级的辛苦钱。见自己的这爿小店如今就像石缝中的野草一样,在壅城各大根基深厚的酒楼中顽强生长,看似弱小却又蓬勃,想到这些,寻月棠心里的快意,比白日里纯纯因钱而生的高兴又更甚了几分。“可是,似乎真的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呀。”寻月棠自言自语。收好账本、收好算盘,行经院内的那扇带着阔缝的木门,她不禁想到上次与三哥在寂寂夜里“隔门相望”之事,心里发笑,却由着自己又趴到了门缝上去。虽此刻门外并无三哥,但也无妨,他总会来的。念及此,寻月棠转身又往屋里走,一阵北风正至,裹着凛凛寒气,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冷得人一哆嗦。不合时宜的,一段久远却不曾被忘却的描写骤然涌上心头,那是原书男主的庆功宴上,酒过三巡,属下半醉,有人推杯换盏讨论当日战况——“全仰仗郑先生算准了南风天,谢沣可算是死了。”寻月棠又是一惊,身体抖得比方才冷风突袭还要厉害,她突然记了起来,那个拢共也没出现过几句的、贺峤那个算准了南风天的谋士的名字。郑从拙。如今三哥营内,备受他信任的郑先生。原书并未提及郑从拙曾为细作潜伏在三哥身侧,那他,为什么没有再去投奔贺峤?郑从拙如今,真的值得信任吗?需不需要提醒三哥?但又该如何去讲呢?这夜,寻月棠不曾梦魇,全因失眠。 第42章试探   “自然是可以,”郑从拙将桌上碗筷俱收到一旁,掏出随身用具开始占卜。可卜了半天,好似无甚成果,半晌,他摇摇头,对上寻月棠一双期待眼眸,颇有些歉意道:“抱歉,寻姑娘。从拙才疏学浅,占姑娘前路,便如激流中望月,隔窗纱看花,始终不真切。”“既是得三哥信重,郑先生自是有过人本事在的,无需过谦,”寻月棠不肯松口,又问:“占不到前路,一般都是什么原因?”郑从拙其实对这样的结果熟的很,毕竟他自己往后的路,就是这般,但“重生再来”这事过于神道了,说出来,恐无人信,徒留笑柄。可是他知晓自己,却不太懂对方。但联想到寻月棠父母被害的身世,一个女娃家家的也不容易,忧心前路是人之常情,又念及自己吃人嘴短的这些日子,他委婉道了句:“大约是因为,姑娘并不在因果之内。”这样的占卜结果还是因着她自身来处,若知道前路坎坷所在何处,小心避开就是了。只是不知寻姑娘能否接受这样的说辞。完全出乎他意料,寻月棠马上就接受了这个说法,甚至展颜笑开,“先生如此说,大抵是不会错的,只是您这样熟练,倒让月棠以为,我们乃是一类人了。”她这话说得含糊,郑从拙听罢,却感觉有理,便淡淡回道:“大概,真的是一类人罢。”听完这句,寻月棠咬了咬牙,暗道一声“拼了”——“那,恕月棠冒犯,先生如何要弃幽州而投凉州?如何要背弃旧主?”她此前想了半天,按照相关书籍里所写,这个郑先生,比起穿越和穿书,更像重生。因为穿书后的人大多要躲剧情,便如自己这样,但重生后却是要参与剧情,修正前世错误、复仇虐渣。她简直无比懊悔自己弃文太早,没有将番外看完,若是看了,兴许就不用在这直接发问了。这样做风险其实很大:若郑从拙是细作,那问完这些后,会不会被他蓄意报复?会不会暴露行踪,被贺峤盯上?可自己被贺峤盯上,身在凉州还有三哥相护,若三哥被拉入了局里,那才真是时时处处的危险。所以,她愿意用这个不高明的法子,赌上一把。郑从拙听罢这话,心下一震——前世之事,她如何得知?难不成她也是重生的?可是不对啊,上一世谢将军身边,并没有这个人啊!震惊神色一息即逝,郑从拙笑了起来,似是听得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知姑娘从何得知这些事?”寻月棠见他这样反应,辨不得真伪,只是脸色非常诚恳地抛出了自己早早准备好的瞎话:“这事已有好久了,自登州遇见三哥与先生后,月棠便总做一个奇怪的梦,每每夜不成寐。”说着她指指自己的眼眶,“便如今日这般。我梦见三哥在幽州战死,城墙之上发布号令之人唤贺峤,其身侧就站着先生你。老一辈人曾说过,醒来仍能清楚记得的梦,大都是曾真实发生过的。月棠无甚见识,自是信了,心里存疑好久,所以今日才会冒犯先生。但这事我并未同旁人讲过,连三哥也没有,请先生放心。”若是这样说来,郑从拙稍稍松了口气,“大约我是真的做过不容宽宥之事,亦常做噩梦。姑娘梦中场景,我也曾见过的,但却觉得那并不是自己。至于姑娘所问,如何背弃旧主,恕从拙不知,旧主是何人也;既无旧主,自也无弃幽州之说,从拙身上这点本事,大概会于战事有用,又兼之对将军无比崇敬,故来凉州。”郑从拙就着寻月棠的说法打太极,好像是承认了,又好像没承认。“适才咄咄逼人,是月棠对先生不住,”寻月棠听得迷迷糊糊,只能先道歉再说,“只是,若你我二人梦中情形相似,那未来是否与梦境有关,那便真不好说了。此事便做我二人秘密,若有助益三哥之事需要月棠帮助,请尽管开口。”郑从拙起身拱手,“谢将军便如凉州界上的定海神针。请姑娘放心,从拙虽不才,但求学十载,心里总也是装着为百姓做事的心思,若能力可及,自不会眼睁睁看将军遭歹人谋害。”寻月棠送他到店门口,福礼送行。琢磨整宿的事情似乎是有了个了断,但心情却一点都没法放松:若是连郑先生都无法看清三哥前路如何,那是否是说明,当下种种变数,并未对三哥的命运起到一点影响?三哥,还是要抛躯幽州吗?她心里难受得紧,一夜没睡的疲惫再次翻涌上头,这次的来势就比刚起身时要厉害得多,脚步都踉跄,走到厨房门口,见阿双与陈婶子正在忙碌,“婶子、阿双,我身子不太舒坦,晌午就只供应琉璃羊肉罢,辛苦你俩了。”阿双点头,陈婶子凑近前摸了摸她额头,“脸色虽不好,但也没发热,快些去歇息,年轻人就如同春天里的苇子,哪怕折上一折,休息过来就很快好了。”“诶,这就去。” 第43章许府   下午的时候,许府遣人套了车来,接寻月棠去府上面见他们大娘子。从排场上来看,寻月棠就能察觉到这次与上次的待遇不同,听闻许氏这一代儿郎各个晚婚,如今的大娘子腹中怀的,乃是他们当辈的第一胎,最受看重不过,现在她是真的感受到了。啊,寻月棠轻轻叹了一声,语音带着自己都难察觉的轻快,看来这次又能赚不少。今日上午,她醒来时已至辰末,三哥就坐在她床头,一手执书,另一手就被她双手捧着枕在脸下。所以她一睁眼就看到了三哥左手,比自己的好像大上许多,滚滚烫的。“三哥,”她迷迷糊糊叫。“可睡好了?”谢沣撂下书卷,低头笑着问她。神色温柔。“还要再赖一会儿才算好。”寻月棠蹭啊蹭,又枕到谢沣的腿上。二人一道用了晌食,谢沣方才离开,临走犹要叮嘱她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寻月棠坐在许家派来的马车上,神思遐游间想到谢沣,心里就是一阵似蜜的甜。此前,她与她的锅碗瓢盆兄弟姐妹们,虽知道主人下凡历的就是情劫,却总也不能理解其为何总为了个男子伤心落泪、沉沦陨落。男子而已,世间长了两条腿的男子随处可见。主人是世上清风、人间明月,想找什么样的不都是唾手可得?可如今有了三哥......寻月棠想着,她总算是明白了主人为什么要说“情之一字,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逃不过”。一路思绪翩翩,不多时到了许府,门房处早候着了大房的婆子,见寻月棠来,直接将她引到了大娘子所居院里。“我们娘子如今孕也有三月,却仍是害喜得厉害,轻易沾不得肉腥,用了便呕,”婆子姓张,一路与寻月棠介绍大娘子的情况,“可有孕之人哪能茹素呢?就前日食了姑娘用的鹅脯肉,不但没有犯呕,反还开了胃口。我们主家也知姑娘开门做生意,这样专请姑娘来多少唐突。可也请姑娘体恤我们夫人爱惜小辈的心,万莫责怪才好,来一趟折损多少银子,我们都会补齐。”寻月棠笑得得体,“婆婆严重了,不碍事的。”说话间抵达,许家大娘子正坐堂内圆桌前,由着身边丫鬟伺候着,拈着只银叉正用杏脯。她长相不算惊艳,但却是耐看的,只是,按说也是金玉绫罗堆砌起来的人,看着却消瘦憔悴得紧,下巴尖尖,颧骨上仅包着层薄肉,想来害喜着实是磋磨人。张婆婆看见那碟下了一半的杏脯就慌了神,两步并做一步上去就把碟子收了起来,“啊哟我的娘子诶,可不兴吃这好多杏子!”俗语有道“桃养人、杏害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普通人吃多了杏犹会干哕烧心,何况是个将将遇喜的大肚子!“婆婆,”大娘子笑笑,“也吃不下甚么东西,好容易逮住一个,没忍住多用了几口。”“莫吃了,”张婆婆回身示意大娘子看向寻月棠,“我将寻姑娘请了来。”寻月棠轻轻一福身。“姑娘无须多礼,快快请坐,”大娘子招呼,“早听闻寻味小筑东家是个年轻的,却不曾想是个如此标致的小娘子,果真是菜如其人了,都一样的漂亮。”寻月棠知她说的是那道胭脂鹅脯,“娘子谬赞,不知今日胃口如何?”一旁的丫鬟帮着答话:“我们娘子晌食只用了一小碗碧粳粥,午歇起来还又呕了大半,并无甚胃口。”碧粳曾是贡米,虽如今朝代产量增加,富户也可吃得,但在西北地界仍是贵得令人发指,一小碗米的价钱几乎可做穷人家一年的嚼裹。这米的味道也对得起其价格,米香纯粹,回甘悠长,非常适口。若这样的粥都会呕了去……寻月棠发觉这钱多少是有点难赚了。有孕之人的口味本就是难以捉摸,这些害喜严重的就更甚。她曾在网上见过有人录视频,说自己怀孕的妻子半夜突然想吃某一家的馄饨,等自己爬起来驱车买回来,她又不想吃了。“那娘子今日有无想吃的?”寻月棠出声,在心里轻轻叹气。“每日也琢磨不到有什么想吃的,”大娘子道,“姑娘自个儿放手去做便可,唔,最好是如胭脂鹅脯那般瞧着好看,稍带些酸甜口的。”话说到这份上,给的提示就已足够,寻月棠点头,“还请大娘子稍候。”张婆婆领着寻月棠下去,大娘子旁边的丫鬟才有些震惊地出声:“娘子,这就想到做什么了吗?” 第44章庄恒   年二十七,郑从拙又将来店。上次在店里那次交谈,在寻月棠看来其实并不算很愉快,若郑从拙心里有鬼,那必定要存芥蒂,该不再常来店里才是。但是他偏偏就如无事人一样,来往的频率并未低多少,甚至有次离开时还曾与寻月棠道了句:“姑娘不曾在因果中,从拙也是;姑娘想要谢将军无灾无恙,从拙亦然。”这句话寻月棠揣摩好久,更加坚定自己所猜测的“重生”理论。但这样认为后她却觉得多少是有点离谱了,这样穿来穿去、活来死去的别样立世方法,大概除了如自己一样见多识广的晋江读者外,也不会有旁人再信了。是以,寻月棠便找了个机会问他,“先生,立大业月棠是无力,但,可有事关三哥之事我能帮得上忙?”郑从拙笑笑,“从拙本还以为自己在这一世要做孤掌,万幸能得姑娘襄助,再好不过。但前路并不能尽知,猜测是有一事需要姑娘的,只是如何到来尚不好说,到时再说罢。”如此这样说,寻月棠便就信了。大约就是像干娘说的:“每个孩子到世上都自带着福报的,若你遇事不决,索性就顺其自然,反正傻人也有傻福。”经这事后,寻月棠对郑从拙就更热络,今日他来,便准备了郓州的小吃菜煎饼。这小吃她之前并没做过,主要是因为店里没有鏊子。可现在要过年了,肯定要炸菜,如今年代没有油炸垫纸,摊上些煎饼垫着吸油最合适不过。有了鏊子就可以发展许多吃食,今日晨起她给陈婶子她们做了这个,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柳明宗尤其喜欢,一人吃了四大个,果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陈婶子见他这样喜欢,就特意与寻月棠学了做法。当时寻月棠正给手上的一个菜煎饼翻面,“就是用醒过的面浆摊煎饼,而后铺上喜欢的菜丝,调味也简单,就是油盐与胡椒,若喜欢吃辣,就再加一点辣椒面儿。”她今日准备的配菜是粉条、鸡蛋、韭菜、土豆丝、绿豆芽与胡萝卜丝。其实真的不拘加什么菜,兹要是自己喜欢,都可以加进去,后世还有专门卖菜煎饼的店,会摆上满满一面墙切好的菜,让客人自己看着加。郑从拙这次是晌食到的,还有几人与他一道前来。怕寻月棠误会,他还特意嘱咐:“这几人都是凉州大营的兵士。见我入城便一道前来,只当寻常客人招待便可。”他来寻味小筑都是单独点菜,算是“添麻烦”,自不会还“拖家带口”前来,这几个算他介绍来的生意。寻月棠却不太在乎这个,年节前后本就是人情往来高峰期,她与郑先生交情不错,带几个朋友来自然也没关系。“无妨,这几人可要与先生一道用我们郓州小吃?”郑从拙摆手:“不用,着他们单独点菜罢。”“也可,”寻月棠端来做好的菜煎饼,又道,“先生,晌食忙碌,便就不能与您一道用饭了。”得郑从拙应后便又回了厨房。郑从拙已经好久未吃菜煎饼,今日再见到只觉亲切异常。这菜煎饼外皮薄薄一层,泛着微微的米黄色,表面被烙出了大大小小黄色的圈,从边沿处的挺括便能猜到其定是酥脆非常,中间被横切了一刀,切面整齐,从此处现出内里的馅料,红橙色的该是胡萝卜丝、透明色的是粉条、嫩黄色的是鸡蛋......连配菜都是自己喜欢的。早知道寻姑娘准备菜煎饼,他便不应这几个兵士的要求带他们一道来了。这菜煎饼吃起来多少有点不雅,他是文士,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此刻思乡情结涌动,见外头一层小小的油纸能包住煎饼的边沿,郑从拙咬了咬牙,还是用手直接拿了起来。入口只听一声“咔嚓”,煎饼皮果真如同预料的一般脆。内里的各种蔬菜刚刚断生,并未加多少香味重的香料,仅加了油盐和胡椒反而更能突出各类蔬菜的鲜味,各类菜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同组合成了难以言语形容但又无比好吃的味道。不知不觉间,郑从拙就吃下了一整个菜煎饼。旁边桌坐着几个与郑从拙一道进城的兵士,见他吃得这样香,不免好奇,“先生这吃的是什么东西?”“是我家乡的小吃菜煎饼,”郑从拙答道。那几人一道咽了咽口水,等着郑先生的后话,按道理来讲,这后头一句就该跟着“你们尝尝吗”。可等了半天,只见郑先生饮了口水又接着吃,竟是一句多的话也无。如今点好的饭菜也未上来,那几人无奈也无聊,便起身开始在店里晃悠。这一晃悠,才发现门口竟摆着个硕大的牌子,大约是他们进门时只顾交谈,竟未察觉。“寻峥......”有人读出声,“这姓可是不太常见。”“庄恒,”另一个人也念,“这个姓倒还不少见,隔壁营不就有个叫庄恒的。”“你俩真是的,倒是看全来啊,叫庄恒的免费吃呢,啧啧啧,还有这种好事。”“不应该吧......”这朝代还没有这样的营销方法,当前这几人自然无法尽信。阿双刚好上菜,他们截住便问,“小娘子,你们牌子上写的叫庄恒的人免费吃,可是真的?” 第45章生病   阿双的全名,是付莹双。庄恒也来不及回桌前招呼同袍,只摆了摆手让那二人先行离开,后才稍显局促地开口:“莹双,你近来过得可好?”阿双眼里噙着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阿恒哥,我阿爹阿娘都生病去了,就葬在凉州,我换了盘缠去登州寻你,却如何都打听不到你的去处......”那边,柳明宗已报信叫了寻月棠出来,言说是阿双姊姊的表哥寻到了。寻月棠打帘到前店,便看到阿双与那个“表兄”在柜台前,一个不住声地哭,另一个也不晓得哄,就竖在一旁听着。“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寻月棠开口,“阿双去后院吧,带着表兄一起。”阿双擦擦泪,指着寻月棠与庄恒介绍,又道:“我能在凉州落脚还要多亏了阿棠。”庄恒闻言,郑重地行了个军中之礼,随后道谢:“多谢店主人照顾阿双。”寻月棠不想居功,便摆摆手,“行了,快些进去罢。”“那我稍后就出来。”阿双引着庄恒往后院走。“不用,大年二十八了能有什么人,你忙你的就是。”阿双知道寻月棠聪敏,却没想到原来她早就勘破了自己当初那句“表兄”,眼下被她这样讲,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红霞飞了一片,小小声回了句“我晓得了”。寻月棠笑笑,也回了后院厨房。她与阿双相识也有半年,许是走南闯北见世面多的缘故,一贯见她都是大大咧咧模样,性子直的不像话,还从未如今日这般现出小女儿情态。若真如柳明宗所说,庄恒是登州人士,那应该归到了林大哥所领的赤羽营。真是奇了,阿双性子上来时,连赤羽营林将军都敢给白眼,现下却被个营内小兵丁吃住了。只是啊......寻月棠为阿双高兴,可这样的兴奋劲儿过去,心里竟然感到一阵突兀的难受。明明二人是同年家破、一道从登州出来,又一道在这凉州安身,一道立牌子寻人。同样是如同无根浮萍的两个人,如今阿双竟突然因缘至,就扎了根、落了地。可自己呢?哥哥,到底还能不能寻得到?寻月棠正掂着勺,倏忽之间,泪就流了满脸。陈婶子起身倒潲水,恰好看见她这样,凑上前问了句:“阿棠,可还好?”可怜见的,见阿双如今寻到了人,阿棠心里该更难受了。“婶子,我无事,就是替阿双高兴。”今日晌食的生意不错,下客时已过了未时,寻月棠她们叫了阿双一道出来用晌食。席间,寻月棠似是无意地问了句:“今后什么打算?”她没看向阿双也没看向庄恒,只是低头,若非是闻了音,倒不好分辨是不是她开了口。阿双与庄恒对视了一眼,还是让庄恒开了口,“寻姑娘,我是这样想的。阿双如今还未除服,成亲便暂缓几年。我这几年从军虽无多大功业,却也攒下了一些银钱,在壅城置办了个小宅子。若是姑娘点头,今年过年我就带阿双回去过。”他说完,阿双又慌忙补了句,“阿棠,我等破五开业就回来的。”寻月棠放下碗筷,拭了拭口,轻轻拍拍阿双手背,“只要不是你自己不愿来做事了,谁人也不能赶走你去。”“那便好,”阿双低头笑笑。“还有一事,”陈婶子也撂了筷子,看向庄恒,“阿双若去你那里住,你可会逾了规矩?若四邻问起,你又当如何解释你与阿双的关系?”他庄恒从了军在城外,便做了对不住阿双的事也不过就是男子间茶余饭后相谈的风流事。可对女儿家来说,名节如何重要不言而喻,她既受了阿双一句“婶子”,便就要替她打算在前头。只是这句“逾了规矩”却听得阿双脸面发烫,“婶子,别说了。”庄恒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还请婶子与店主放心,大婚之前我绝不会做那些伤害阿双之事。”陈婶子给了“礼”,寻月棠便借东风送一道“兵”,“那就好。我与你凉州大营的谢将军相熟,知晓他品行。你既是他手下的兵,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提起谢沣,庄恒不自觉又坐正了些。如此,寻月棠就知道自己这话没说错,如今阿双没了娘家撑腰,自己就做她的后盾,“行了,用完晌食就回家去罢,马上过年还要好好收拾采买的。”下午时,街上的人便就少了许多,猜测大约是都回家准备过年了。寻月棠出门看了一圈,索性就挂了“新春欢喜,年后破五再开店”的牌子出去,早半天开始了店休。与阿双走的时候一样,她也给陈婶子与柳明宗带了一食盒生饺子走,还提前发了两倍的月银做年底的奖金。听完了一箩筐的吉利话后,终于是将陈婶子与柳明宗送出了门。 第46章盘儿   “月棠,我探探你额头,”谢沣道。“好,”寻月棠又趴到枕上,“这也要问......真是的。”谢沣失笑,当即伸手探过去,结果被寻月棠额头的温度结结实实烫了一下,“月棠,你在发烧。”“哦,我说怎么这么不舒服,不过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她虽然娇气又怕疼,但是身体素质还是很好的,尤其从登州到凉州以后,因为运动量增大,还又比从前更壮实了些。凉州天极寒,入冬后若遇变天,也不是没有感染过风寒,大都是饮下些红糖姜汁饮子就能痊愈。今日好像是比从前几次更难过些,但总归底子还在,抗过去只是时日问题。可谢沣却不这样以为。从前他中毒几日,月棠如何照顾的他,时至今日历历在目。如今月棠也生病,他一定要按照一样的方法对她才行。“不可,还是要看大夫,马上过年了,”谢沣道。“啊对啊,”寻月棠瘪瘪嘴巴,从被窝里爬出来,低着头跪坐在榻沿上,轻轻拉着谢沣的手让他坐下。谢沣抬手理了理她一头已经散掉的长发,问:“身子可是实在难受?本就发着热,可不好再哭。”寻月棠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是邋遢狼狈得要死,可怎么办呢,她实在没心情、也没体力对镜梳妆了,只由着自己钻进了谢沣怀里。“三哥,今日有个大喜事。”这句里已带上了哭腔。谢沣揽住她,低头问:“嗯?什么喜事。”寻月棠抱住谢沣的腰,越抱越紧,声音瓮瓮,肩膀一下一下耸动,急着想要表达,却开始语无伦次——“阿双找到她的表兄了三哥,三哥,我好羡慕她......她已经跟着庄恒走了,这个年不要自己过了。我这里,我这里谁也没有了,这是过年啊三哥,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陪你过年,阿棠,阿棠我陪你过年。”谢沣急了,也跟着语无伦次。寻月棠听了这句哭得更凶,“可是三哥,我好想找到我哥哥,我好想他,今年过年哥哥又在哪里过?他是否已经知道了爹娘的死讯?可否也会遥遥敬上一炷香?三哥,我好想爹娘,我好想回家。我本来以为没有关系的,我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我天天劝慰自己,父母儿女不过相伴一路的缘分,缘长缘短命中注定。可是,真正得到过了,失去的时候原来会这么难受......”一通话下来,谢沣绞尽脑汁,也无言以对。他想到自己那个将自己带入人世半日就离世的母亲,留物寥寥,画像寥寥,好像最真实的存在感就是壅城这幢写着她名字“谢聆音”的大宅子。听闻她生前也曾想在凉州定居,这里丰富的人文风貌让她心驰神往。还有那个让他敬重又鄙夷的父亲......可能真的就如月棠所说,他自幼就不曾得到过父母的爱,自然也就无谓失去,故而不曾难受。至于寻峥,如今隔壁州郡大营变动正凶,他的消息递不进去,至今也无什么消息。既然无进展,那汇报进展就一点必要都没有,徒惹人伤心罢了,谢沣一直没有发声,只是一下一下拍着她背,也不存有哄她别哭的心情了,只想着让她将心里的委屈全部都哭出来,千万莫憋坏了才好。好久之后,寻月棠才渐渐止住了哭声,“三哥,你刚刚叫我阿棠,凉州第一次相遇为何叫我月棠?为何不如小时候一般叫我小阿棠?”听她这样问了,谢沣知这是心情已好很多,“若叫你阿棠,便总想带个小字。可你如今已不是十来岁的稚童,再这样唤你,担心你不喜。”“那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寻月棠问到一半突然后悔,又蹭啊蹭啊坐到谢沣怀里,被子全都抛到了一边,“三哥你点了火炉?好热好热。”“热是因为你发热,又哭出了一身汗,”谢沣又拉起被子裹住她,“现在更不能不裹被子。”听到他这样说,寻月棠以为刚刚问了一半的那句已然翻篇,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谢沣又问道:“嗯?刚刚问我,有没有想过什么?”啊,寻月棠在心里感叹,她早该知道在三哥脑子好使,这样转移话题的小伎俩根本糊弄不住他的。于是她将脸埋得更深,“就是,三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在寻月棠之外,还有小字呢?就是家里人才可以唤的那种......”她刚刚说到一半,突然想到阿娘曾说小字是要留到大婚之夜、洞房花烛之时,帷帐合上后再告诉夫君的。左右她这辈子也不打算换人,告诉三哥也是早晚的事,没有接着问下去,倒不是因为难为情,只是怕到时候就会失了一道程序。“这毕竟是女儿家的私密事,我岂好直接问?”谢沣道,“但若是阿棠愿意主动讲出,那就另当别论了。”寻月棠嘟嘟嘴,好犯规...... 第47章谢府   到了外头之后,谢沣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家里的仆人,连珠炮似的交代了一连串的事情:先去将我院中主屋的暖墙烧起来;府上库房中可还有女子所用衣料?快些去找一些出来,绣娘呢?绣娘何在?今夜先赶制出些衣服来,对,里里外外都要有。还有,怎么子修还没回来?门房派几个人出去瞅瞅,若是碰上了,就催他快些。再去吩咐厨房做些清淡好刻化的吃食,上次不是说祖母送了碧粳米来?先拿那个熬一盅粥来......府上这些奴仆,自打听了老夫人安排从京城跟着谢沣到凉州,不说是无所事事,那也差不多。毕竟谢沣很多时间都不在府上,即便每年里有几日在,那也大多不喜人伺候。一同住在府上的林家少爷倒是喜排场大,可林家本来就京城出名的富户,他自己带了几十个仆从一道过来,也根本不需谢府的人插手。眼下,大家竟然一下子有了活干了。了不起。虽然已经彻底入了夜,但是一众人站在院中听着谢沣的安排,瑟瑟寒风之中,仍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燃了起来,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便不说别的,见自家一贯冷静的三公子突然慌了起来,这本来就已经够让人惊奇了。一直追随他的甄婆婆有些看不下去了,抻量半天还是开口道:“小公子,烧墙、做饭都也好说,但是这做衣裳总得看看姑娘体量、问问人家喜好罢。”她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自然能猜到谢沣与那姑娘之间的关系,稍一顿,她试探发问:“或者,公子可是知道人家姑娘的体量与喜好?”谢沣愣住,轻轻摇头,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先去忙自己的事,只单独留下了甄婆婆。与周婆一样,甄婆婆也是母亲的陪嫁,后来母亲去世后未留在安乐侯府,而是又回了谢府照顾自己。在谢沣父母俱是缺位的幼年时光里,大约除了外祖父母与舅父舅母,再亲厚的就是她们了。、又或许,与她们还更亲厚一些。“婆婆,”谢沣有些不好意思,“我今夜接来的女子,名唤月棠,是城内寻味小筑的店主人。”甄婆婆慈爱笑着,回道:“寻味小筑,我老婆子也是有耳闻的,那店主人是个有本事的。”“是,”谢沣点头,“婆婆,她身世可怜,拐过年来不过双九年华,已失了恃怙。”“唔,”甄婆婆眼中闪过一丝伤感,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便说如今立在我眼前的小公子,说起来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可心里又如何不苦呢?甄婆婆不答话,谢沣也沉默了许久,后才开口道:“婆婆,她还是我心上人。待日后山河平定日,我是要娶她的。”总算是等到了这句,甄婆婆见他少年郎情窦初开的腼腆模样,忍着笑问:“那小公子可是需要我做些什么?”“是,”谢沣轻轻叹了口气,“她从登州来,在那里结识了周婆的干女儿阿双。二人一道开店寻亲,但是就在今日,阿双就寻到了自己的表兄。她心里极苦,如今又生了病,最是难过。我是男子不好近前照顾,还请婆婆帮鸣苍妥善照顾她。”甄婆婆近前拍了拍他手,“放心吧,我去看看。”说着话,甄婆婆进入了外间,站在内间门口轻轻叩了三叩。里头有猫叫一般的声音顺着门缝溢出来,“请进罢。”听着话音倒像是个好性子的,甄婆婆想着,推门进入了室内,如今暖墙已烧上了,屋内热乎起来不少,但似仍是不够。 第48章鸭脯   “来,我看看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病,”林勰人未到,声先欠起来。寻月棠裹着被子起身,将自己从头到尾裹了个严严实实,皱着眉道:“没有得什么了不起的大病,我明日就会好了。”“这么硬气,那我也不开方子了,等你自个儿病愈就是,”林勰寻了个凳坐下,“总归是马上要过年,若你明日当真能好,我便在府门口放上千响红爆竹,包准比你开业那日还热闹些。”寻月棠说不过他,扁着嘴叫“三哥”。谢沣收到,推了推林勰,“少耍嘴皮子功夫,已不早了,快些开了药快些走。”林勰骂骂咧咧,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号脉啊,手腕子伸出来。”“伸就伸,”寻月棠身上不舒服,就也起了小脾气,发了狠劲将整只手臂直接怼到了林勰眼前,险些戳到他。“有意思,”林勰道,“比以前活泛了,是好事儿。小女子嘛,就当这样。”寻月棠嘟囔:“真是不吃好饭食......”谢沣听见,瞧着她笑。如今见她这样,心里便越发知道自己找子修来号脉是个十分正确的决定。起先考量本来是,盘儿的小店在壅城已打出了名气,三教九流都认识她,若是找寻常大夫来府上为她诊病,传了出去少不得于她名誉有损。没想到子修这嘴欠竟然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虽然是真的挺招人嫌的,但是盘儿被他这样一打岔,精气神却是好多了。林勰自然是也听到了,却没多做纠缠,只是略搭了搭脉,“就是冬日正常受寒,这样兴师动众的,当谁没发过热一样呢?”“三哥也还会发热吗?”寻月棠问。她上一次知道谢沣发热还是几年前的疫病,之后就只是为了救自己中毒那次。其实那次她虽在远处,却看得分明,三哥应该是早就察觉了有暗器来,却在看了自己这边一眼后自己挡住了那一记旋镖。本来,中毒的该是自己的。但是来到凉州之后,这么多次,她都没有听说过三哥生病,便就下意识地以为他如自己所见所以为那般强大,强大到不会生病。“他啊,也会发热啊,我也会啊,”林勰道,“不过在军中做将领,便是有伤有灾的也不好往外讲,喝上两口热水躺一躺,扛过去就算了,莫说这个,便是险些丢命,都有好些次。”说着他伸着手指在空中绕了一圈,在螺钿床的顶账上定住,“哪像有些人,发个烧就哭哭啼啼的。”寻月棠气闷,心说林大哥莫非能掐会算,要不然如何知道自己哭过呢?但总之这事儿被人点出并不算光彩,她又裹紧被子,一点点挪着面朝墙坐了过去。这架势就是不打算理人了。谢沣看了更是觉得可爱的紧。所谓“娇”者,一女一乔。女子拿乔为娇,可不就是盘儿如今模样?“子修你去开方子,药汤可托甄婆婆煎,快些去罢。”“呵,”林勰起身往外走,“这便是鸟尽弓藏么?晚上可千万莫再寻我了,我要去撷芳楼。”听得门关上,寻月棠才气冲冲地回过身来,“我并不是因为生病才哭。”“知道知道,我都知道的,”谢沣忙不迭地哄着,“子修就是这样的,你若下次听了不舒服,就直接回嘴过去。”没有说他就是这样,你忍一忍;也没说他心不坏,你不要当真。总之,就是与以前,说的都不一样了。寻月棠觉得非常满意。“三哥,”寻月棠圈住谢沣的腰,“若你下次生病......啊我并不是盼着你生病的意思,就是若你下次万一生病,你就告诉我好不好?我愿意去营里陪你的,我虽不会旁的,但是聊聊天、做做饭还成。”“不是还要开店?”寻月棠道:“无妨,若为了陪三哥,我可以歇业几日。”“若要是这样说,”谢沣回抱住她,“我倒是开始盼着生病了。”“呸呸呸,”寻月棠道,“大过年的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明年后年后后年,这一辈子,你都要好好的,要健朗、要无灾、要一生顺遂,长命百岁。”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能像原书里所写的横死枉死。“怎么突然哭了?可是身上难受?”寻月棠不说实话,只顺着他话往下说,“对。三哥抱抱就会好。”正这时,外间有人敲门。谢沣起身,“应该是甄婆婆来了,我去开门。”“哎呀,”寻月棠有些丧气。“乖一点,婆婆是来送吃食的,很快就会走。”“好吧。” 第49章耳后   送完甄婆婆出来,寻月棠吃得正香,见谢沣进门,神色多少有点不对劲,她才端着碗、直勾勾盯着谢沣道:“三哥,你有点不对劲。”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模样。“怎么了?”谢沣道,“哪儿不对劲了?”“你刚刚跟甄婆婆在外头说话,说了好久,肯定是有事,”寻月棠索性将碗放下,“还有刚刚,你在吃那片鸭脯之前,犹豫了很久,看来看去的,肯定是有事。”谢沣倒不知道寻月棠还有这样的察言观色的本事,苦笑了一声,“这道鸭脯确实是甄婆婆最拿手的菜,我母亲生前,也最爱这道。”“啊......这......”这下寻月棠无话了,脸色也苦兮兮,深深懊悔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问出这么一句,她想了想,起身伸出双臂,“三郎,抱抱。”经了方才,谢沣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看开:父母曾在情爱上栽过大跟头,并不意味着他也会如此。更不意味着,情之一字,便是深山豺狼,洪水猛兽。其实反而相反,在他涉步这些日子里,觉其是世间最美好的物件了,他曾经的留下的疤,都在这遭里被治愈。谢沣伸手接住了寻月棠的拥抱,又臂上发力将其抱坐到腿上,问她:“你适才唤我什么?”“三郎呀,你不是在家里行三?”寻月棠抬头,拈着谢沣的一只耳垂玩,“周婆和甄婆婆都这样唤你。”“长辈是可以叫三郎。”寻月棠“哼”了一声,将谢沣的耳垂直接折了起来,“怎样?我便不可以唤了吗?”“适龄女子唤男子三郎,那可是......”谢沣欲言又止。经过这一提点,寻月棠便晓得他想说什么了,登即双手捂住谢沣的嘴,“好了好了,你不许再说了。”谢沣果真没再提这茬,翘起的嘴角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来,“盘儿,你一会儿吃完药,便快些歇息,明日清早我不让人吵你,你便多睡一会子。”“我可以沐浴吗?”今日蒙头睡了一天,身上发了些汗,再加上她一贯的毛病,若不洗个澡,今夜难过。谢沣皱眉,“沐浴?”热还没退下去,沐什么浴?“对,就是沐浴,”寻月棠抱着他的脖子晃,“我要沐浴。”“可你如今病着,”谢沣道。“可是我就是想要沐浴......”寻月棠将脸贴到谢沣颈间,猝不及防烫了他一下,“三哥,我就是想要沐浴啊......”对上她的撒娇后,谢沣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缴械投降,“那先说好,你若乖乖将药吃了,我便着人去备热水。”寻月棠高兴了,不住点头,“晓得了晓得了。”林勰给开出的药方,是一如既往地又苦又猛,喝得寻月棠直掉泪,想想方才与三哥约定好的事情,还是强忍着咽下去了,一碗饮尽,苦得直打哆嗦。谢沣从旁守着,见她放下碗,抓紧捏了块八宝糖塞她口里,又接过药碗来闻了闻,也是皱眉,“这子修......不过是风寒而已,怎么也开了这么苦的药?”“就是就是就是,”寻月棠含着糖,说话都含糊,“林大哥是不是伺机打击报复我?”“应该不是,”谢沣点了点她含着糖、鼓起来的腮帮子,“你若吃过他给我开的药,就不会觉得你这碗苦了。不过,苦是苦了些,但他开的药是真的管用。”“好吧,”寻月棠扁扁嘴,又问:“那我可以去沐浴了吗?”她白日里睡足了,又被暖墙饱饭养着,此刻是精神抖擞。谢沣看着她,轻轻揉了揉眉心,连熬了几日的他实在觉得自己体力有些不济,面对小了自己近十岁的寻月棠,甚至生出了一种“廉颇老矣”的无力感。“走,我带你去,”谢沣牵着她从内间的侧门出去,就直接到了盥室门口,指着对她道:“水已备好,明日你起身便可在此处洗漱。”“好。”谢沣握拳清咳了几声,感觉二人经了前头一道在榻上密语后,再引去浴房倒比上次在凉州大营里更让人脸热。“去吧,别洗太久,免得着风,”谢沣说着,便转身往回走。盥室与卧房内间隔着一条不算宽敞的长廊,虽是室内,却只在墙上立了两支粗烛,此刻烛光被火气燎得颤颤巍巍,更显此地逼仄暧昧。一门之隔的盥室内,还能听得到有婢女整理物具的声音。寻月棠刚刚一瞥,瞧见谢沣已然变红的脸面,歪头一笑,她叫住谢沣,“三哥。”“嗯,怎了?”谢沣转身。寻月棠冲他笑,踮起脚,双手勾住他脖子,凑近他耳边发出气声:“谢谢三哥。”谢沣只觉耳后那点又薄又敏感的皮肤被她热热的吐息灼着,身上似是不太对劲,心里却又觉熨帖。 第50章卤鹅   寻月棠起身时刚不到寅末。外头候着的丫鬟听见内间声响,便赶着进来伺候,进门正碰见寻月棠坐在床上发愣。“寻姑娘,王爷昨夜安排府上绣娘赶制了几套外衫,您可要换上?”“啊?”寻月棠回神。昨日里沐浴的时候她就换上了新的心衣与亵衣,听奉热水的姑娘说是三哥令府上的绣娘赶制的,倒不知道原来竟还赶制了外衫出来。“劳姑娘帮忙取一下吧,多谢。”她是一贯有个喜洁的毛病的,尤其是日日在厨房里头被油烟浸着,就更是很少有一套衣裳穿两日的习惯。昨日里来府上太过仓促,什么体己物件都来不及带,本打算是今日里灵台清明些就自个儿回去拿的,倒不想三哥都给安排好了。丫鬟很快从外间取了衣裳进来,从木案上取了,双手奉给寻月棠,“寻姑娘,可要奴婢为您更衣?”“多谢姑娘,不用了,”寻月棠摇头,“敢问姑娘芳名?”“回姑娘的话,奴婢名叫杏儿。”“我这里不需要伺候的,你也不要一口一个奴婢自称,”寻月棠道,“三哥可是已出去了?”“是,天将将要亮时王爷便出了府,临走时嘱咐咱们照顾好姑娘。”寻月棠点头,“知道了杏儿,你先下去歇着吧。唔对了,我叫月棠。”待杏儿退下,寻月棠就去了盥室洗漱,等到再出来,桌上已摆好了早膳,式样不如昨夜的多,却是净捡了昨儿自己爱吃的那几样备的。昨夜用膳时,阖屋也就是三哥与自己,不用问,早膳定是三哥安排的,念及此,寻月棠还未开始用膳,便已然开始高兴。说起来自己都可能不会肯信,好歹也是城里小有名气的食店主人,活了千年怎样的金馔玉鲙不曾尝过,竟还能因着一桌子早膳心动成这个模样。她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在取笑自己一般。可早膳吃完她就笑不出来了。甄婆婆在她用完早膳后两刻,如同卡着点一般将远远闻着就苦的药给端了进来,笑眯眯对她说:“姑娘可别嫌我老婆子烦,是三郎知你怕苦,担心那些小姑娘看不住你用药,才派我来当这个恶人。”这话说的......寻月棠头先想的确实是,要不然就跟甄婆婆商量着便先不吃药了,总归她底子好,如今已退了热,过几日就可自愈风寒。可如今却是如何也不好说了。“婆婆说笑了,”寻月棠强行扯出一丝笑,“我这就喝了。”一碗药喝完,苦得她脸都皱了起来。“这药可是顶顶的苦吧,”甄婆婆忙塞给她一颗蜜饯。这点酸甜味也不能全然盖住苦味,可寻月棠还是笑笑,“不苦。”看着她强说不苦的样子,甄婆婆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姑娘,你这样子倒让我想到三郎。”一听是谢沣,寻月棠就有了兴趣,“三哥怎么了呀?”“三郎小时候身体也不好,时时要吃药。”寻月棠不解,三哥可壮得很呢,“三哥身体不是很好的吗?”“现在的身体好都是自幼习武、三九三伏天里练出来的,也受了好大罪,”甄婆婆抬手,将寻月棠耳畔一丝碎发拢至耳后,“他在娘胎里头就吃了苦,生下来小猫一样的,日日生病,七八岁前都是用药泡着的。”“这样呀......”寻月棠扁扁嘴。甄婆婆无比迫切地,想要将谢沣小时候的事情告诉寻月棠,三郎小时候过得太苦,却总爱自己憋在心里,这样总是一个人扛着,哪儿成呢?如今这姑娘既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那她可否,能够疼惜三郎则个?可否能,让三郎叙叙那些不对人言的过往,让他轻快一些呢?“是呀,三郎出生丧母,小时生病时,旁的小孩都会哭着喊阿娘,三郎就咬着牙喊不苦,问他多少次,药药苦吗?他都是说一句,不苦的,婆婆,一点都不苦。”想到谢沣小时,甄婆婆眼眶都湿润。再抬头,惊讶地发现寻月棠已经泪流满面。“姑娘,姑娘,你别哭啊,”甄婆婆哪料到这姑娘心这样软,不过是听得三郎几句幼年事竟就哭成这样,如今还生着病,若再哭出个好歹,她可该如何向三郎交代?“婆婆,我.......”寻月棠从来只知谢沣的归途,却第一次听说他的来处,这样说来,原书那个荒唐的世界里头,三哥岂不是苦了他甚至不足三十岁的寿命、足足苦了一辈子? 第51章午歇   雪糖球跟糖葫芦算是近亲,但是细细论起来,又有不一样。糖葫芦要拿竹签子串起来,大概吃起来会更方便、趣味性也更多一些,当时寻味小筑开业,拿来“收买”街头小童的零嘴就是糖葫芦,外头一层薄薄脆脆、呈琥珀模样的糖壳儿,咬下去得“咔嚓”一声,最为小童喜欢。但是若要是让寻月棠自己来看,她却是更喜欢糖雪球。山楂虽说口味酸甜,但酸口毕竟要超出甜口许多,糖雪球外头能裹上一层厚厚的、白花花的糖皮,比起糖葫芦那一层糖壳就甜多了,才能更好压制酸味,就是熬糖要更难一些。洗好、擦干的山楂果还要去掉尾部的蒂,要用把小刀一点点剜去。妙言非常喜欢这个工作,她毕竟出身在北狄,一双纤手瞧着无骨一般,灵活性却很高,看着像是专门习过匕首。寻月棠瞧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赞道:“妙言,你使小刀,比我使得好,像个行家。”妙言听了这话,明显一愣,而后才讪笑道:“在北狄,食肉都用刀。”“唔,”寻月棠说话间已经起身,放下手上活计,“那我去熬糖,剩下的红果就麻烦你啦。”妙言笑着点头,盯着手上的红果和匕首,想到她拥有的一把绝世利刃,取材于波斯黑金、淬之于雪原之醴,吹刀断发、削铁如泥,现在,就藏在她的枕头的夹层之中。她曾受最好的师傅教习,如何运用这把匕首,在寂寂夜里杀人于无形。可情动以来,这把刀不像藏在枕内,倒像是悬在她头顶。寻月棠方才已经起身,自然是没有看出妙言脸色突变,如今正取了一杆小铜秤称糖,一斤红果要配半斤糖。称好后下锅加入淀粉和水一道熬,期间要不停地搅拌,时刻拎起木铲查看糖稀的状态。剜完红果的功夫,妙言已经从遐思中回神,抬头正看见寻月棠拿着铲子铲糖稀玩。“月棠,这是在作甚么?”“在熬糖啊,”寻月棠回身看她,笑问:“可要来试试?”妙言点头。寻月棠把铲子递给她,“你看,糖稀会顺着铲子的一角往下滴,待到这滴落下来的糖稀成了一条细丝,那便成了。”而后就坐在一旁看她操作,也不说话。妙言学着她的样子翻拌,隔一会儿看看糖稀的状态,整个人都沉浸在专注的做事之中后,反而觉得整个人轻松了许多。不一会儿,妙言提起糖稀给寻月棠看,“月棠,可是这样?”“诶对对对,这便成了,”寻月棠回着,而后加了一勺白醋进去。妙言闻出了白醋味道,颇为不解,“山楂果本就是酸的,怎么熬糖还要加醋?”寻月棠笑道:“加了这个之后,就不那么容易化糖,其实口味倒是没什么影响。”锅子离火,等着糖稀降温,熬好的糖稀颜色微透发白,如同一锅已经开始凝固的纯正猪板油一样,其上又有暖白色的玉质光泽,看着好看。等待时间也无趣,寻月棠跟妙言闲聊:“妙言,林大哥可有说过你气血不足?”她虽不是医生,但是气血不足几乎是女子的通病,瞧着妙言姑娘白得不成样子的脸面,隐隐也能猜到其体质。“是有说过。”“那我们改日可以一起在府上熬制固元膏吃,就是将阿胶拿黄酒熬了,里头加上黑芝麻、核桃、红枣,或者外头再包上一层花干。这样既能食了阿胶、补了气血,又不会被阿胶由驴皮熬制而成的臭味困扰。”“可以呀,”妙言答。寻家店主是个极好的人,她这人好似是习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术法,与她待在一处,人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了,从里到外都舒坦得紧。听闻他们在自己之前也派出许多美貌细作,想要塞进谢沣将军身边,到底是无一个成事,也是因此原因,到自己这里才会完全换了路子,转为接近林将军。大约是那些女子,都赶不上寻姑娘这般好。若非如此,怎么谢将军独独就中意于她呢?她笑笑,“怎么突然想起来做那个吃,听你方才说法,似是很麻烦呢。”“你刚刚熬糖的时候,似是很高兴,”寻月棠伸出手背轻轻探了探糖稀的温度,“用黄酒熬阿胶的时候,也要慢慢熬,直到挂旗,那是一种非常好看的琥珀色的,嗯,就像瀑布一样,我觉得你也会喜欢。”妙言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突发奇想”的原因竟然是这,心里汩汩涌起一阵暖流,轻轻又抱住了寻月棠,“谢谢你,月棠。”她曾经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可怜的玩物,有着一个如野兽般被囚于樊笼的生母,那个绝美却已经疯了多年的女人,会在偶尔清明的时候用波斯语对她说,“逃吧,尽全力去逃”。她虽作为一部首领的女儿,却是比纯正血统的北狄平民女子还要低下的存在。贵族的宴席上,她会被要求穿着暴露在毡毯上赤脚跳舞,若有人兴起,会往毡毯上扔匕首,然后看着她踩在刃上,割破脚底,在毡毯上落下一个又一个随舞步而生的血色的花。然后一群人,抚掌大笑。像是看见了世间最最精彩的顽戏。还有人醉酒,会寻个角落,掏出自己的东西,呼喝着让自己伺候。那些里,有不曾相识的权臣,有她血缘上的哥哥,甚至还有侥幸立了一点功绩的喽啰。这时,她血缘上的父亲,会冷着脸扔过一只酒杯,“别破了身子,她还有用处。”只要说过这句话,他就会起身立场,那个紧挨着载歌载舞之帐的、母亲的铁笼之处,就会彻夜发出令人不忍卒闻的痛苦的嚎叫与□□。 第52章雪人   很快就是新年。除夕那日,天尚未亮,谢沣和林勰就起身去了城外巡营,寻月棠与妙言洗漱完毕就去了中轴那处攒花小院。巳时刚过,天上飘起了小雪,从北面的院墙开始,飘飘洒洒越过已光秃秃的树木枝丫,轻巧落在了铺满了褐红色木板的前廊。与外头的寒意迥乎不同,屋内烧了旺旺的暖墙,一如春日。“月棠,落雪了。”寻月棠闻声推窗,“不知这雪下得大不大,我想堆雪人了。”“我也想了,”妙言看她笑,“今岁前头几场大雪都赶上我身子不济,小谷他们得了将军的指示,将我看得极严,只准我出门待上片刻。若你今日要堆雪人玩,我便可沾你的光。”“便念你这几日认认真真吃药,林大哥也不好回绝你这么点子小小请求的。”北面墙上有一扇半尺见方的雕花小窗,用窗杆支开也不过是一条不宽快的缝,二人索性将那扇窗子支开,搬了张小木几来,就坐在窗下赏景儿。“月棠,我来为你烹茶。”煮茶飞花乃文人雅兴,妙言都曾好好习过。“竟然这样雅吗?”寻月棠歪着头笑她。妙言嗔道:“本还想说将军那里有一罐打宁州带来的碧魁珠,百年的不外传茶方,很是适口。你再这样讲我,我便不与你尝了。”“我赔罪,我来赔罪,”寻月棠笑着插科打诨,“外头还是有些冷的,你便让小谷去取。我去厨房取些面团来,与你做蟹壳黄吃。”“这季节还有蟹子可吃吗?”“这蟹壳黄可不是蟹子做的,”寻月棠推门,“等做好了,你便知道了。”不多时,小谷与寻月棠都回来,一人手里捧了个钧台窑的海棠红釉茶罐,一人手里捧着案,案上七七八八堆了不少东西,还有俩小丫鬟在后头追着喊“姑娘快让奴婢来拿”。妙言看着后头俩捉裙小姑娘追寻月棠的样子,便笑了出声。“做什么要劳动人家白跑一趟,怪不好意思的,倒不如直接让人家拿了。”寻月棠放下食案,吩咐那俩人回厨房去,“本就不是多重的东西,我让她俩无需跟着,说不听。”妙言笑她“香臭不闻”,随后便拿出正德壶之类的用具开始烹茶,第一遍洗茶过后,室中便盈满了馥郁悠长的茶香,里头好似还掺着些花香。饶是寻月棠这种不甚懂茶的人,也能闻出来这是好东西,“真香啊。”“这名字啊,其实就说明了茶方,碧魁珠,碧螺春、太平猴魁和珠兰,前头那两种物你该是都晓得,后头这珠兰是一种只开在宁州的花,香味不冲但却持久。”妙言语气不疾不徐,与寻月棠细细叙说。话语中提到林勰,面上便明显柔和了许多,“将军之前在宁州喝到后惊为天人,本来是不信邪的,觉得自己都知道配方,十几年的老饕如何配不出一样茶水,可回家拿着上好的茶叶和花配了半天,终是不得其味,猜想大约是茶叶太好,便有一点点换成次的,喝得快要中水毒,也没有配出来,这才死了心。”林子修吃瘪,总会让人听得格外舒坦,寻月棠正在揉面,听着便笑,“中水毒......这倒是像林大哥能做出来的事。认真讲,他虽嘴上不饶人,但人还是很好的。”妙言已分出来了一盅茶,见寻月棠占着手,便递到她嘴边去:“尝尝。”“哇,”寻月棠也是惊为天人,“真的好好喝呀。”“是吧,”妙言收了茶盏,给自己也斟了一盏出来,“怎的每个人都爱与我说,将军嘴不饶人,人却很好?我却觉得,将军是由内而外、从上到下都是顶顶好的。”“也不难理解,”寻月棠拿起一个面剂子,用个木拨片拨了一大勺鲜肉馅进去,“情人眼里出西施么,何况,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与林大哥相处。若与你在一处,他那张嘴活像是开了光一样,说出来的话要多吉利有多吉利,哪儿还会讨人嫌?”“你又拿我取笑......”妙言佯装要恼。“我哪是笑你,分明就是在说实话,”寻月棠为自己分辨,“你就像我,我从七八岁上便觉得三哥哪儿哪儿都好了,只是颇无心肠,怎的春闱高中了,也不晓得故地重游再回我家里住上一住?但后来啊,曲曲折折,弯弯绕绕的,就又遇见了。他还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你这,”妙言笑出声,“倒比我素日里看的那些个话本子还更精彩些。”“哼,”寻月棠把蘸了芝麻的饼子摆到烤网上,稍减了减火,架到黄泥小炉上,指着四个做好的饼子给妙言看,“你看,她为什么叫做蟹壳黄呢,就是因为做出来的模样形状像蟹壳,待到熟了就是烤黄了,所以就叫蟹壳黄。”妙言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确实是像。大晋人,在象形拟物之类,一向是强于他国许多的。”纵然寻月棠本来也不属于大晋,但在这里活了十几年,那么点孺慕之情还是有的,妙言这话听得人舒坦。翻过几次面儿后,蟹壳黄就得了,寻月棠折了张油纸,包着饼子先给了妙言一个。俩人还在倒手的功夫,一股奇香便就顺着窗口处吹进的冷风与室内暖烘烘的茶香热气一道往鼻子里钻了,方才饮了几盏子香茗,已刮了半晌的油,此刻再闻见这个,便就有了成倍成倍的吸引力。烤熟之后的蟹壳黄,比适才刚上泥炉时膨发了些,边缘处更加圆润了,瞧着便更喜人。用手接着咬上一口,一层一层混着油酥香味的酥皮便次第开始剥落,伴着熟透的芝麻香气一起,咔嚓咔嚓,口口脆香。 第53章除夕   半下午的时候,谢沣和林勰终于结束了“雕刻大赛”。一路观摩过去的寻月棠和妙言实在是看厌了,敷衍地夸了几句,干脆让二人□□。随后,寻月棠拉着妙言,“就由他们打口舌官司,走,咱们去厨房玩一玩。”“可是要带我包饺子?”妙言惊喜发问。“啊,”寻月棠突然想到,上次冬至一道吃早膳,林大哥好似是说让妙言改日跟着她包饺子玩来着,便点头,“是呀,今日教你做白菜饺子,再做种旁的。”本以为上次的元宝饺和翡翠白菜饺就已经是顶顶的巧思,却不想原来月棠的手艺里竟然还有别的,上次她也吃过望京楼几家的翡翠饺子,不过东施效颦罢了,若非是因着免费,定不会有人专门去吃。她问:“旁的又是什么样的?”“先卖个关子给你,”寻月棠笑笑,“且得让你好奇一会子。”妙言挽着她手嗔,“可真是要坏死了。”见俩人往外走,谢沣和林勰方停止争辩,起身快步往前追。见人上来,妙言便松了寻月棠的臂弯,将手炉递过去,“将军暖暖手。”寻月棠也看见谢沣的手,已被雪冻得通红,伸手就弹了他手背一下,死死抱着手炉不肯撒手。谢沣知她这是恼了,便凑近,小声喊了一声,“好盘儿,便将手炉......”寻月棠一听“盘儿”就炸了毛,急火火将手炉塞他怀里,“给你给你给你,不要乱叫。”谢沣笑着看她,得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到了厨房,寻月棠便找了管事的嬷嬷,问府上有无颜色鲜艳的花汁可用。在后世,与翡翠白菜饺子一样出名的家常饺子,还有一样是粉色饺子,饺子皮是用红心火龙果的内皮榨汁做成,如今无这种果子,若是能寻到种花汁代替,那也不错。女孩子家家,谁能拒绝粉色的物件儿呢?但她毕竟不熟悉谢府的厨房,里头有什么、没什么,都不清楚,便还是先不要与妙言讲清是何种“旁的样式”,省的人失望。若没有花汁,就包柳叶饺儿。“厨房是没有,但是花房里有,”管事嬷嬷回,“姑娘且在此处稍等片刻,老奴就去取来。”“有劳嬷嬷。”“要花汁做什么?可是要自个儿做胭脂用,”妙言左右打量着寻月棠,“也没见你点过几次胭脂呀。”“是拿来和面用的,”寻月棠道,“也莫干等着,我先来教你包翡翠饺子。”程序就还是以前那些程序,就是带着林勰、谢沣和妙言,做得就更慢些了而已。调好了肉馅,想到妙言并不是特别喜欢食荤,寻月棠又开始在厨房里转,谢沣瞧见,问:“阿棠,要找什么,叫人帮你。”“我就看看还有什么菜蔬能用,也没什么目的,不用帮。”林勰和妙言正凑头在一处包饺子正酣,寻月棠不回头也能听见他一本正经地教妙言:“你要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诶这样不对不对,得是这样再这样......”妙言大抵是对林勰有着八尺厚的滤镜,听着不住应声,“嗯嗯,我晓得了。”想到林大哥包的那些歪瓜裂枣的水饺,寻月棠偷着笑,一边翻菜筐一边咕哝:“当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在笑什么?”谢沣擦了擦手,与她蹲到了一处。“诶?三哥怎么不玩饺子皮了?”“玩够了,”谢沣淡淡道。“是,”寻月棠想到他的手艺:已全然不见今日下午雪雕时的超凡,只有普通人第一次包饺子时候该有的笨拙与瞻前不顾后,那......“是没多少意思。”“嗯,”谢沣深以为然。寻月棠竟然在第三个菜筐里头寻到了几根胡瓜,“就这个了。”谢沣问:“做什么?”“包胡瓜鸡蛋馅的饺子。”谢沣震惊:“胡瓜还能包饺子吃?”“当然咯。”虽然这个馅料在后世斌算不得常见,但还是有许多北方家庭会给老人、孩子做,吃着爽口,莫说这个馅儿,后世几乎万物皆可饺子馅儿,还有种西红柿鸡蛋馅的,都也非常好吃。做法也简单,将黄瓜丁、鸡蛋碎、木耳碎拌到一处调味。“我们可以将这顿饺子放到年五更吃,”寻月棠一边调馅一边说,“有些地方兴这个说法,年五更吃素饺子,来年可得整年素净。”“这个闻着可就比肉馅香多了,”妙言凑过来,“鸡蛋香,胡瓜更香。”“咱们待会儿给它包成粉色的,看着更好看。”说着话着的功夫,便有嬷嬷将花汁取了回来,听说是已经煮开过一道,颜色浓得很,寻月棠想了想,又给兑了点水进去,想要调出浅一点的粉色。花香味本身不重,兑水又和面后味道就几乎闻不到了,浓艳的深红也和出了粉色面团,擀出皮就如浅粉色胭脂片一样了。妙言看着寻月棠擀皮,再次感叹:她可真厉害啊! 第54章烟花   年夜饭将将用完,外头便已次第响起了鞭炮声。这样的热闹肯定是要凑的,寻月棠与妙言跑出去看人放了半天的鞭炮,仍觉得有些不过瘾。本来是觉得她俩“一杯倒”,如今都已经喝得迷迷糊糊,谢沣和林勰便歇了带人出去的心思,可不曾想到二人在外头转了一圈后竟然又清醒起来。见时间还早,他俩一对眼神,便准备去城墙处带人看烟花。每年的年节,壅城的外城处都会燃放烟花,从入夜开始,一直到次日破晓,最热闹的便是戌时,若是现在过去刚好能赶上。这里多硝石,烟花造价比关内低上许多;可即便是价格再低,对隔着国境线的北狄来说亦是奢侈之物,这样的燃放其实也是对其的一种震慑;除戌时外,燃放的速度便会低上许多,且将五彩烟花换成白光烟花,一支升上了天,周遭都被照得如同白昼。防的就是喜欢趁着年节“打秋风”的那伙子。于是,谢沣和林勰一道背手立于院中,看寻月棠与妙言在院子里晃烟花棒,见一支燃尽,一同问道:“要不要去看烟花?”“要啊要啊。”——时辰刚过戌正,外头烟花已放了有段时间,外城墙处已经聚集了好些人,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垂髫孩童,一道仰头望天,抚掌赞叹。大抵这样的盛会是值得全城出动的,只略略扫一眼过去,便能看见许多熟人。比如,寻月棠看见了与她一直打擂台的望京楼老板一家。妙言也看见了与她极不对付的那几个撷芳楼的姐妹。谢沣也看见了田金堂那个阴魂不散的女儿田玉儿。林勰瞧见了几个虽未产生多少牵扯、但也眉来眼去过的姑娘。这话说的......这就是谢沣与林勰从来不会来观看烟花的原因了,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谢沣与林勰对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来了一个紧迫消息:快逃!否则今日迟早要完!林勰提议:“我们去城墙上看吧?”“我看可行,”谢沣搭腔,“上头景色要更好些。”寻月棠和妙言听后也松了一口气,除夕夜这样的好日子,可无人愿意白白惹闲气,便就与这些人还有龃龉,那也是年后的事儿了。“可以呀!”城墙处守着许多卫兵,谢沣与林勰刚带着人走近,就被门口两个卫兵交戟拦住,口中厉喝:“来者何人?”那俩小兵其实心里也犯着嘀咕,来的这二人佩金带紫,穿红着朱,似是显贵。可他俩都是刚入营不过一年的,对着城中显贵,那是两眼一抹黑,一个也不认识,如若不然,也摊不上这种年节值守的活儿。可城防也非小事,先拦嘛,得罪人不过挨一场训斥,真出了事那可是要军法处置的。谢沣刚要亮腰牌,就有闻声而来的巡逻将领过来,“可是有人要闯城门楼?”走近一看,是谢沣与林勰,那络腮胡子的将领当即行了个军中大礼:“末将马志,拜见二位将军。”“免礼,”谢沣抬手,“我与林将军带人上去一趟,你们下头照常值守就是。”那俩小兵听到来人身份,也连忙跪下行礼,言说请将军恕罪。“尽心值守,何罪之有?”谢沣上前将那两个小兵扶起,“今夜辛苦了。”林勰也上前给了打赏,“新岁欢喜。”寻月棠与妙言跟在他俩身后,路过一旁立着的三人时,也稍稍福了个礼,轻道了句:“新春快乐。”那俩小兵十四五岁的年纪,还不能很好地理解得了将军封红对今后的晋升来说意味着什么,眼前这角银子与两位美女姐姐的对他俩一笑,对他俩人来说反而是更加实在。“那俩姐姐,是仙女吗?”“我跟我娘听戏,里面的仙女,可没这俩姐姐好看......”便走在最前面,谢沣与林勰仍然听到了俩人的对话。——“这俩小子......当我们听不见么?”——“咳,还是小孩。”——“也对,可以理解。”话虽这么说,但是一会儿寻月棠二人跟了上来后,方才“可以理解”的俩人马上就拉着俩姑娘各到了城墙一角去。“纳古丽,我与你商量个事儿,就是......以后出门,能不能稍微......”林勰欲言又止。妙言笑笑,“将军说笑了,您何时见我自己出过门?”林勰望天:也对,今天出来也是他先起的意。“盘儿,就是,也无什么大事,就是.......”谢沣也是支支吾吾。“三哥,”寻月棠嘟着嘴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我就是想说,你以后出门能不能戴个帷帽?” 第55章身世   “三哥,你的身世,我是知晓的呀。”祖父乃帝师,祖母宋氏出身高门,生母名唤谢聆音,往前数二十多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女,后难产而亡,便将独子过继到了兄长名下。这些,书里似乎是都有提到过。穿过来后,她也能从别人口里听到片段,整体都是与原书情节相吻合。寻月棠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样旖旎的氛围下,会突然说到这个话题,她凑上前,一下一下描摹谢沣薄薄的唇边。“也有你不曾知晓的部分。”谢沣轻轻抱住她后颈,慢慢揽到怀里,阻开了那张不断作乱的檀口。他曾经尝试着问过,发现月棠记性不佳这事儿绝对不是谦虚,也大约是因为自己在安乐侯府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以致于她从济水赶到京城去参加了一场宴席,仍不知安乐侯陆远道还有个名叫谢沣的长子。“月棠,你可知陆见瑶?”原书女主?想到陆见瑶一家,寻月棠便想到那个有着习习夏风的夜,本如往常每一日一样安谧祥和,但一群黑衣人突然破门而入,将正在纳凉的一家人硬生生分开,一人遭劫、二人遭屠。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些人进门的那些话——“找到了,就是她。长得跟小姐真是顶顶像了。”“把人带走。那俩碍事的处理了去。”寻月棠胎穿十几年,已经记不清原书剧情,所以一时间也没有想到那个“小姐”是谁,后来在路上,对着几个侍卫好说歹说,才问出来是陆见瑶。之后一路,寻月棠都在努力想原书剧情,却只能想到零星,后来随着剧情点一点点过,才慢慢回忆起来。自己的母亲与陆见瑶的母亲说起来算姐妹,不过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后来又偶然得了机缘,陆夫人便嫁到上京成了填房侯夫人,自家母亲成了县令家的续弦。本就有嫡庶之分,后来又有了身份的天壤之别,两家人便十几年不曾来往。唯一的一次来往,是安乐侯整寿,寻月棠由母亲领着去走了个过场,见了那个姨母一面,隔得远甚至没瞧清楚。之后很快回乡,寻月棠也并未记得多少。却没想到那一次入京,却成了之后家破人亡的根因。“陆见瑶,是我的表姐,和......”寻月棠轻轻掉泪,“和我的......”是仇人吗?说不上。因为派出杀手的人是贺峤。“我说不清与她的关系,但是,若是没有她,或是我没有生得这张与她极为相像的脸,便不会家破人亡,成为孤女。”谢沣抬手给她擦拭眼泪,有些不忍心往下说,但顿了一顿,还是说道:“陆见瑶,是我妹妹,安乐侯陆远道,是我父亲。”寻月棠坐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她甚至没有说话,连眼泪都停在了眼眶里。“盘儿......”谢沣轻轻唤她。随后就看见寻月棠蜷到了床榻一脚,用力将头埋进了膝盖中,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谢沣,“那可怎么办啊.......”纵使陆见瑶不是仇人,但一切因她而起。若自己真的跟她哥哥在一起了,之后该如何面对自己、改日又该如何面对哥哥?若不在一起,可情字一旦落下,谁又能轻易收笔?“盘儿,你听我说,”谢沣也挪过去,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寻月棠本想推开他,但是终究没有做到。“我必须说明我对外的身份,因为你不知道,”谢沣的语气和缓,想是在说旁人的故事,“但其实,我为何没有承下安乐侯的世子位而入谢氏族谱?为何又在中探花后毅然离京从戎?桩桩件件都有隐情,你且容我一件件说起。”谢沣提到了这些,寻月棠突然又想到了原书的一点东西——那是她弃文之后的番外部分《谢沣篇》,章节说明是“配角,谨慎订阅”。当时还觉得这个提示多此一举,因为坚信会有许多人都会跟她一样被全员be的结局给膈应到,肯定不会有人再去订阅番外。现在,她是真的后悔自己不曾看过那篇了。“那你说,我听着。”“我的母亲曾有一青梅竹马、心意相通的......”谢沣咬了咬牙,才下定决心说了句“情郎”。“后来,那个情郎上了战场,只等着建功立业回来风光娶亲。一次意外遇见,安乐侯世子陆远道又对其一见倾心,便找老侯爷求了圣上赐婚。但在此之前,母亲的及笄日,那个情郎从边关偷偷策马回来,与,与我母.......十个月后,我便以安乐侯长子的身份出生了。”这次,寻月棠比刚刚还要震惊,三哥竟然是个...... 第56章新店   寻月棠是大年初四的晚上回的寻味小筑。破五那日是新年第一次开张,给店里的人封了开工的封红后,发现陈婶子与柳明宗还是年前模样,并无什么很大变化。阿双却是眼瞧着的脸都小了一整圈。一道在后厨忙碌时,寻月棠觉得不理解,怎么过年还过出了一脸菜色,“阿双,你过年几日可是生病了?”“没有啊,”阿双摇头,“谢将军倒是遣人来我那小屋里知会了一声,说是你着了风寒已被他接到谢府,还说我们若要是想拜年,就去谢府。可我与阿恒哥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前去打扰。”“三哥做事一向是很妥帖的,想必陈婶子他们也被告知过了,”寻月棠哐哐做事,“那既然没有生病,脸色怎么如此不好?还瘦了这么些?莫非,是那庄恒苛待于你?”“啊?我脸色也这样差吗?我还以为只有阿恒哥脸色差呢。”这话一出,陈婶子也凑过来了,“哟,这是怎么话说的?”“说来也有点不好意思,”阿双挠挠头,“我们俩在厨艺上都不很擅长,做出来的东西一个比一个难吃。要是搁之前,那也不是不能入口,偏偏我在店里、他在营里都已养刁了胃口,再瞧自己的东西就更看不上。一来二去,可不就面如菜色了吗。”寻月棠与陈婶子明显都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本来还想说的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后来想想好像阿双与庄恒家里都也过得去,烧火打杂这些是行镖的技能,买菜做饭可不是,行在路上大多就是凑和。陈婶子把正择的菜往阿双手里放,“那你便好好同阿棠学着些,总还要过日子的。”破五虽是迎财神之日,生意却一般,晌食那顿早早结束了上客,寻月棠索性支了口大锅开始炒生瓜子。花生瓜子从来都是年节必备,但如今这个时代却只有原味的,寻月棠在谢府炒过五香味的,获得了府上人一致好评,现在闲下来也可以给陈婶子她们做上一些。这瓜子就是拿了大料先煮,煮完再炒,除了炒干水分的地方稍微有些费时,整体还是比较简单的。后世的瓜子有许许多多的口味,五香、原味是基础,后来这样的基础味道还要加上一个奶油味,再后来就有许多什么话梅味、水果味、核桃味、焦糖味、甚至藤椒味。但是,时尚是一个轮回,大众口味也是,这口味多样起来,大家就开始向往着返璞归真,寻月棠穿过来的不几天前,又涌起了一批“回忆杀”、“童年的味道”,她就恰好跟着美食博主学了这个,如今做起来得心应手。午后,她们店里几人,还有隔壁店里刘嫂子一家便一起到了后院个大屋里,嗑瓜子、聊天,闲适地还如同年休一样。刘嫂子抓着把瓜子,“月棠,你这小店生意越做越好,可有心思要扩大店面?”“是有这个心思,但是扩大店面最好是盘下左右,最次选择是对面。周边的生意都红火着呢,哪儿那样好盘?”旁人没说话,就在一旁咔嚓咔嚓嗑瓜子,这个瓜子有点微微的甜味、浅浅的咸味,还有来自大料的香辛味道,吃着比普通的生瓜子要口感丰富得多,众人还是第一次吃到,觉得新奇又美味。黄土压实的地上放了一个火笼,吃完的瓜子皮就直接扔进去添火,不断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偶尔蹿起一股股突然跳跃的火苗。冬日最简单的快乐,大抵就是如此了。刘嫂子一家本是登州人,家有个独子,名唤阿全,比柳明宗小上四五岁,正是上学塾的年纪,但是因为登州没有合适的学塾,便举家来了凉州,一边带孩子读书,一边做生意,毕竟当了好久的邻居,寻月棠早就知道这些。“月棠姐姐,就是这样好盘的。”阿全又从筐里抓了一把瓜子,“姐姐这瓜子炒的可真脆,要不然你改行卖瓜子去吧,比街角那家炒货炒的好吃。”“小阿全,如何好盘了?”陈婶子拉着孩子问,“你这孩子,话说一半就歇了。”阿全撒了一把瓜子壳在火笼里,“我们家就要回乡了,盘了我家铺子就是。”“什么?这样突然?”寻月棠看向刘嫂子,“嫂子,阿全说的可是真的?”“是啊,”刘嫂子笑着拉住她手,“我们今年回家过年,家里的小孩都在准备束脩、箱笼去读书了,先生都是从京中请来的,比凉州的先生还更好些,我们这个月回去,刚好可以赶上。租金到六月,我们出手急,自然就是将这几个月白送的,说起来还是心疼的,也不愿便宜旁人,若你能接,自然是最好的。”“这是好事儿,铺子我接,但租金我就还按二月的给您,本来就是解我燃眉之急了,不信您问婶子她们,我年前还找房牙子呢,”寻月棠也反拉住刘嫂子的手,“我只晓得登州的书塾进展不慢,倒不想现在就开始收学生了。想来三哥第一次给京中递折子时,也不过是去年八九月。”“谢王爷是个大好人,我回乡一趟,大家伙都在赞叹呢。”寻月棠笑,“旁人都说他书生意气,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刘嫂子也笑,“是了。”就这样,一年之始,寻月棠便解决了年前的一个最最牵挂的问题。刘嫂子他们走得急,订了契约,去官府备了案,赶在元宵之前就回了乡。在之后,寻月棠就开始找大工、小工,先把两个铺子打通,后将刘嫂子那一爿也按照自己这边的风格重新装点。但中间是打通了,在外头看还是两间铺子,店名也是重新拟的,牌匾是找三哥写的,叫“寻甜阁”。——铺子大堂内又加了许多桌,在面向街那边加了一排高凳高桌和茜纱帘,想的是专门做奶茶、甜品的生意。 第57章落笔   寻味小筑与寻甜阁中间那道墙上扯了张缥碧色的布,上面学着后世商场装修一样,其上写着“寻甜阁装修,不日开张,敬请期待”的字样。这样的宣传方法在这个年代并不多见,在寻味小筑用餐的客人来了便要议论上两句。寻月棠见反响不错,索性在这道帷布前头置了张桌案,专门放笔墨,若是谁人想要在其上书上两句、画上两笔,便也有现成的物件可用。“我是这样想的三哥,”寻月棠现在对于谢沣的深夜造访已经见怪不怪,“就先不要说到时候可用凭借自己的笔墨领取奶茶,你爱写呢,我便给你笔墨,若你不爱写,那就刚好,反正帷布就那么一块,写满了我就翻面,就没得机会写了。”“当真不会赔钱吗?”谢沣毕竟是古代人,大约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后世的“噱头”与“网红经济”,一心里就是怕寻月棠赔本哭鼻子,钱他是不缺,就是担心寻月棠不会肯要他的而已。“赔钱......”寻月棠笑,三哥的顾虑与陈婶子和阿双几人如出一辙,“大概是会赔上那么一点的吧。”谢沣皱眉,“然后呢?”他是个书生,往好里说是官员,对于这些生意经营之事其实并不太懂,虽名下也有田铺产业,但那都是在祖业与自己的身家之上做加减,总体来说是平稳发展,却无茁茂势头,只求个“稳”字耳。但是月棠不一样,她的寻味小筑在短短时间内在壅城扎根立足、发展壮大,已经给了许多酒楼、食肆很大压力,望京楼便是第一个觉醒的,若不然,也不会冒着得罪自己的风险暗戳戳地使手段。运气、时机是一回事,厨艺高超是一回事,可经商头脑才是她取胜的根本。谢沣愿闻其详。“嗯......这该怎么说呢?”寻月棠抵着脑袋思索。“三哥,你还记得你曾经给我讲过的登州剿匪吗?就是你未抵登州时做的那些事。”(1)谢沣拧了拧她鼻头,“自然是记得。”当时,他临危受命,从凉州去往登州上任州牧一职,车马众多,其上却多是空的箱笼,这一路排场过去,果不其然,方过鼋豺山便遭到了当地匪寇的伏击。谢沣当时带的侍卫并不很多,却全是凉州大营里以一当十的精锐,早先便得了谢沣的指示,见匪寇来袭,并不护主而是分散开来去护了车马。此举就更让匪寇坚信,车上是有好东西在的。双方缠斗一处,谢沣的亲卫很快将流寇制服,见事不好,流寇们纷纷改口:大人,我等本是登州流民,因饥苦难捱才出此下策,请大人救济。谢沣见状,自然也是陪着他们演戏,持着一副“本官都懂”的样子安抚众人:流年不利,尔等饥寒交困,本官都懂,待本官上任后,定将第一时间发布救济。但此刻,尔等必须放下柴刀,再不劫掠良民。否则,本官定不轻饶。这就是谢沣上任剿匪烧的第一把火。将《孙子兵法》里头的“兵行诡道”与王阳明心法中的“先感其心、后抚其身”用到了极致。寻月棠很快伸手还回来了一把,不过谢沣当时拧的并未用劲,她却一点都没客气,拧得谢沣都“哎哟”一声。“虽然说着好像也不太一样,但是大体道理是不变的。就是在做正事之前的造势嘛,三哥你本来可以快马一日到州牧府,晃晃悠悠、故弄玄虚走了那么久,还准备那么多空箱子,不就是为了引君入瓮么,”寻月棠道,“我这个送奶茶,也是一样道理啊,就是造势嘛。前期赔一点就当投资了,以后都还会赚回来的。”“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可。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就同我讲。”“现在就是缺人,我算了算,用重新装点的时间减去培训的时间,留给我找厨子的时间只有半个月了,但是好像也挺宽快,我已找了人牙子,估计这两天就会有消息。”谢沣“嗯”了一声,没再说旁的。 第58章招工   翌日一早就有厨子上门,给寻月棠高兴得够呛,一边摘了围裙往外走,一边还在与陈婶子她们说:“钱英小哥当真是我的贵人,他做事可真利索,这整个壅城怕没有他不认得的人。”来人名叫雷青,虽只有三十来岁,却也掌勺十五六年了。寻月棠听着雷青叙说他的经历,心里一阵感叹,自己如今过了年算作双九,人家的从业年限几乎要赶上自己的年纪大了。且他这个年纪,正是男子壮年,那是顶顶尖的劳动力,若真能成,那对店里生意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这样的好事白白落头上,总让人有些不敢接。寻月棠给人斟了杯茶,稍微有些迟疑地发问:“雷大哥,您别怪我失礼,有个事情我还是要问在前头。”“寻掌故,您说。”“您上一个东家是望京楼,那可是咱们壅城内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不是我这小馆子能比的,有那般高就,您何故屈尊来此?”听了这话,雷青便笑了,回话也敞亮,“掌柜,您的顾虑我知道,怕我是那望京楼的奸细,来您这儿学了本事又要再回去。”寻月棠看着他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您大可将心放到肚子里。那里是店大、生意门阔,但后厨也大,几十号人一人吐口唾沫便够你受的,我性子直,在那种地方不好混,此次便是与管事闹了不快才出来的,动静不小,您可以自己去打听。一时意气过了,家里总还有老小要养,放眼壅城,猜想也就是您这里可能会收我了。”这话不假......寻月棠低头呷了口茶。虽然与她在衙门相见的不过几个街头泼皮,但幕后藏着谁,这壅城没人不知道。性子直不是什么坏事,便拿她自己来说,也更愿与这样的人交游。但是,开饭馆是服务业,便是后厨不常接触食客,但也要谨慎。于是,寻月棠取了纸笔来,询问了雷青的住处记下,“雷大哥,方才我们已经试过您的厨艺,从刀工到烹炒都没得挑,但是我也付了牙行的钱、应聘了其他的厨子,还请您理解。顶多三日,行与不行,我都会给您句准话。”“应该的,再会了寻掌柜。”雷青起身道谢,而后离开了寻味小筑。不知怎的,寻月棠竟然从这个背脊宽阔的汉子的背影里看出了一丝落寞,看得人心里还挺难受的。“阿棠,咱们啥时候应聘了旁的厨子了?”阿双不解。“应聘什么厨子,说出来的场面话而已,那雷青心里想必也清楚,”寻月棠叹气,“我只是还要想想。先去打听打听望京楼发生了何事再说。”打听这个也不麻烦,请钱英小哥到店,几句就问明白了,确实是那边的管事生事在先,这本也是他惯常爱做的事儿,只是旁人都打碎大牙和血吞,偏这个雷青那日不知怎了,就与他呛呛了几句,解围裙走的时候,那个管事还放出狠话说让雷青在这壅城混不下去。寻月棠边听边皱眉,“什么来头?口气这样大。”“望京楼老板的内弟。” 第59章找茬   订了酒回店里,寻月棠与众人说了句“我让那雷青明日来上工”。大家听了倒也再提反对的事,都知她此举定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就是陈婶子问了句,“可是遇上了什么事?如何又改了主意。”寻月棠一面准备晌食的东西,一面与大家说了她入雷家门前听到的那些,“反正话也已经说出去了,就当是我任性一道,我觉得这个雷青是个值得深交之人。”陈婶子道,“我看他人也憨厚,早来早好,你也好歇歇,省的这头要管、那头要顾,整日里忙得脚都不沾地。”只是阿双仍有顾虑,“我听阿恒哥说,最近营里操练又加强许多,谢将军日日都在那里盯着,那边若真找茬起来,恐他的远水也解不了近火。”“我们打开门做生意,要靠的是自己,上次得他照应是意外之喜,可便是不得他照应,店门还要开,日子还要过。该来的麻烦,一点也不会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从人口袋里拿钱,哪儿又是那么容易呢?”“行了,别担心了,”陈婶子拍拍阿双,“出去忙吧。”果真,事实证明,有的时候并不是你躲着对方,对方就不会纠缠。晌食时分来了一桌客人,是个珠翠满头、刺绣满衣的小姐,身边围着的几个小姐穿着也都不俗,应是非富即贵,奇怪的是,她们一行人却未要雅间,而是挑了个对着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为首那人是田玉儿,田金堂老来得的幺女。她们点完菜,阿双就回后厨与寻月棠说了这个事儿。“那些人点菜时可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寻月棠也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阿双摇头,“倒没有,就是为首的那位小姐说她不吃葱,还说调味可以放,只不要在表面撒就可以,听着倒是还挺讲道理。”寻月棠颠了颠勺,“多关注着那边些,缺什么少什么就及时送过去。或许是我们多虑,万一人家就是不喜欢雅间逼仄呢。”外间店里,那几个小姐正凑在一起说闲话,有人问道:“玉儿,刚刚那个女跑堂,是不是就是寻月棠?”此话一出,先有别人答了句,“说着还挺顺,要从名上说,寻月棠干跑堂,还真是应当应分。”“说这些作甚,”田玉儿瞪人一眼,“若让人听见,反先成了我们的不是。方才那女子相貌平平,肯定不是寻月棠,我听下头人说,寻月棠是后头掌勺那位。”“那我们如何将人叫出来?”“等下用完膳,你......”田玉儿指了个人,“你就说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饭食,想要见主厨一面,使出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务必将人叫出来。”“还有你,”说着她又点一个,“你嗓门大,待会儿我说什么,你记得添油加醋吼出来,务必要让路过之人都听到才好。”这一切都安排好,后面也开始上菜。田玉儿吃着这饭食,实在觉得好吃,口味上与望京楼那些几十年的老厨子做出来的不相上下,瞧着卖相却更精致一些,女儿家的审美,是与那些糙男人不同的。可是,便就她做的一手好菜让本小姐美餐一顿,不也仍是个勾引定北王的狐媚子?如何又能轻饶了她去。凉州城相比关内,民风其实要开放许多,适龄男女一道出游并无人指点。但尚未婚配就住到一处,仍然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想到那日,年尚未过,她听见丫鬟汇报说看见寻味小筑那个厨娘住进了隔壁谢府,当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她田玉儿是整个凉州数一数二的女子,家世、才华、相貌哪个不是顶尖,对谢家王爷一见倾心后,她将自己化成一抔焰火不断去暖他那颗冷硬的男儿心,一暖就是五年,甚至要将自己熬成了老姑娘,如今眼看要成,竟被这勾栏货色给抢了去。也无怪她与撷芳楼的妙言同出同入,物以类聚罢了。今日,她说什么也要将这关系给她捅了出去,谢王爷寻个外室不是什么稀奇事,这骚蹄子披着食铺的皮做着瓦窑的事儿,才该是这街头巷角的“美谈”。“这便是店主月棠姑娘吗?”田玉儿收起一腔心思,奉上了张笑容灿烂的脸,“果真是人如其名,真真如海棠一样貌美可人。”这样的赞美,寻月棠不是没听过,此刻也未觉什么,只是礼貌行礼道:“小姐谬赞了,不知今日饭食可否满意?”“满意满意,如何会不满意呢?”田玉儿道,“便抛开这饭食味道不说,单知道这厨娘是如此美人,便就平添了十二分的食欲呢,大约就是与秀色可餐一个道理了。”寻月棠轻轻蹙眉,“可是小店招待不周了?小姐若有不满,不妨直接说。”“没有没有,贵店招待极其周到,”田玉儿使了个眼色让旁人与她传话,“我们都是姑娘家,满不满意的也无甚大妨碍,看这店里十桌有八桌是郎君,贵店主要还是做儿郎的生意,他们满意啊,就够了。”主要做儿郎的生意?那是说的青楼。 第60章茄鲞   许家大娘子当真是有颗顶顶尖的玲珑心,也有四处布下耳目的本事。在听说了田玉儿上门闹事之后,很快就安排人上了门。这场赏花宴是本就安排好的,还是听说这事后特意为之,寻月棠不得而知,但是她确实从这场午后的茶宴上得到了好处——许家大娘子不仅帮她将“定北王表妹”这层身份落到了实处,还在宴上对其厨艺赞不绝口,顺道说了她的寻甜阁即将开业的消息。大娘子的面子大家都会卖,所以即便在座诸位都是壅城富贵人家的家眷,也纷纷热络地问寻月棠开业之期,表示届时一定捧场。宴后,许大娘子着人送客,单独将寻月棠留了下来。寻月棠感激她的善意,却仍是忍不住问道:“大娘子,您如何就将我定北王表妹的身份公之于众?若我当时权宜之计,说的瞎话,您日后又待如何自处呢。”许大娘子如今胎象见稳,人也丰腴了许多,寻味小筑做出的饭食已不是救命物件儿,而成了打馋之用,她扶着腰起身,“我是在内宅之内、女人的心眼里头长大的,好人歹人还分得清。你我相识也有多日,你为人,我清楚。”寻月棠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今日之事,要多谢大娘子。”她自己心里有数,如今也没什么资本可以与人做答谢或者许诺,口头言谢后就收了口,只想着以后给着许家打折后者多送些赠品,可能人家也不在意这个,但自己心里总舒坦一些。“说了多少次,叫我姝雅就是,没得跟府上人一道叫我大娘子,白白将人叫老了。”许大娘子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宁姝雅。见寻月棠点头,宁姝雅才接着说:“你呀,虽与我差不多年纪,可终究是没有嫁人,不晓得子嗣对后宅女子的重要,就自然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有多重要。总归谢王爷内院也清净,希望你这辈子都无需懂得这个道理才好。”她早在喜宴之前就得了家公指点,说认识谢沣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谁这样上心过,要与这个寻家店主多多处好关系才是。只是后来处着处着,却是真正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的性子。寻月棠听宁姝雅一番过来人的说辞,也不推脱“哪儿的话”,也不羞涩回“莫要拿我打趣”,只说了句,“希望如此。”“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的,瞧着娇娇弱弱,但爽快敞亮,我们这些人啊,整日披着张假面皮,见人先浮三分笑,已被女戒女训给腌透了,惹急了眼想骂两句,在心里都起不了头。”宁姝雅行了两步又坐下,“眼见就到你开店的点了,我也就不用那些虚礼留你,快些回吧,田玉儿是多少有几个唯她马首是瞻的小姐,都也是他爹手底下的人,没甚么了不起的,你莫要怕她,也不要担心那些流言。”宁姝雅出身名门,来自这凉州地界上最早一批百年世家,与许氏是正儿八经的门当户对,若不然也不会得全家这样重视。反观田金堂,穷苦出身,极喜钻营,若不然也不能将州牧这流官活活做成了“土官”,到期换任时疏通关系,多也是要拎着礼求到这些世家门上要条线牵。说句实在的,若非田金堂做官还算为民着想,这些世家是未必将他放在眼里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十足十的小家子气。像宁姝雅这样的小姐,也都是看不上田玉儿的,失礼莽撞,不堪为伍。寻月棠咂么着宁姝雅的话,这大概是要帮她洗外头流言的意思。“那我便先回了,”她起身,“近日正研究新品呢,若得了好的,就先送来与你尝。”宁姝雅摆摆手,“那快些去,早点研究出来,早点送。”回去之后,寻月棠左思右想,还是想着先做些精巧的吃食答谢许大娘子一道,说起精致复杂,第一个想起来的竟然是后世《红楼梦》中那道茄鲞,霍霍了十只鸡,让刘姥姥放话不种庄稼种茄子那道。这道菜做起来复杂,也得在坛子里闷上几日,可能即时送不出去,但转念一想,好饭不怕晚,寻月棠就还是准备做这个。这个菜单是准备菜蔬就足够麻烦了,嫩茄子、鸡脯肉、杏干、腰果、核桃、杏仁、香菇、平菇......全部要切丁不说,这个要干炒,那个要油炸,那个要先上浆,这个要先杀水。纵是寻月棠手上利索,准备好配菜也过了两刻有余,接下来就是要用油烹。纯纯香的芝麻油入锅,油温一起来,芝麻的浓浓香味便像山洪一样喷薄开来,香得人头脑发昏,里头加上八角等大料,按照顺序渐次加入配菜,淋入鸡汤,一直到将配菜烹香,将汤汁烹干。这个过程要用小火,细细观察锅内状态,寻月棠抄着铲子弓着腰,认认真真地盯锅。“祖宗,外头都要上客了,怎么还没开始准备?”陈婶子端着菜盆从外头过来,正看见寻月棠案、锅都没收拾,正跟一锅菜过不去,跟柳明宗做策论一样认真。刚到门口,她就被香味给刺激了一道,味道厚重香醇,是芝麻油香,但是这个香味里头还混着别的香味,好像是有鸡油的味道,还有核桃之类的干果香味,还有就是香菇的味道了,虽不是很冲,却很霸道,纵然是在这么多香味中间,它也只是稍稍逊了芝麻油一筹而已。“嚯,这什么菜这样香?”陈婶子凑近。 第61章官宴   上元佳节,京中有宫宴,各地官员也有自己的聚餐。凉州地方虽大,也驻扎军营,但总体来说官员并不很多,所以每年的官宴都是由谢沣、田金堂牵头,府衙大营一道过。不过这个宴席,谢沣本人并不很喜,几乎是年年都会提早离席,留林勰带着众人赏后头的乐子。原因也无他,就是田玉儿。男人家的宴席,她偏偏要跟着来,来了就像长在了谢沣身边也一样,端茶倒酒、添菜奉笑,给谢沣搞得是如坐针毡。但这次,谢沣却是着急赴宴的。他在营外,碍于种种闭目塞听,昨日知道田玉儿去寻味小筑那一通闹,心里堵得慌。今日说什么,他都得给月棠出这口气。所以,他会在赴宴之前先去问下寻月棠,问她是否同意自己将二人关系说成“定亲”。此一时彼一时,他虽然无法给到她一个确定未来,却希望能够用这层关系与她一层保护。今日宴设迎宾楼,也是壅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城内最好的说书先生就在这个楼里。这是谢沣昨日紧急换的地方。他到时,离着酉时还有一刻有余。宴上人已来了许多,见到谢沣这次提早这么多到,都觉惊讶非常,却也未表现出多少,只是凑上前与他搭话。谢沣一一笑着回应,较他素日模样热络了许多。反常啊,反常,众人不禁在心里想着。与他想比,田金堂就来得晚了许多,身后跟着他那个千娇万宠的幺女,扎裹得如同一只花蝴蝶,满头珠翠瞧得人眼花缭乱。见谢沣已坐主位,面前茶也饮了一半,田金堂忙上前行礼,“不知王爷已到,是下官失礼。”“不妨事,本就是本王来早了。”“王爷,此事不怪爹爹,都是玉儿梳妆误事,”田玉儿声音其实算不得好听,能听出她捏着嗓子说话,“王爷,您瞧玉儿今日可还好看?”她也是生了十二分的熊心豹子胆、抛去了十几岁的面皮才会问得出这样的话。原本以为谢沣是不近女色,好看难看都一样,自己往上贴就总有点放不开,不成想他竟然纳了个厨娘做外室,那这个王妃,自己总也当得。说起来真好笑,一个乡下丫头,还敢说自己是定北王表妹。田玉儿在心里嗤道。“女为悦己者容,田小姐装扮如何,恕本王难以置评。”谢沣看着田金堂,冷声说道。不给面子哟,定北王当真是不给面子哟——在场的都是人精,面上还是一副八风不动,内心里却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看田玉儿跋扈久了,见她吃瘪,怎么就这样爽快?还没出正月,田金堂额上却已然沁出了汗,忙擦着汗带着田玉儿往后退,口中应着:“是是是,小女无状,还请王爷恕罪。”这个幺女出生那年,田金堂被破格提做了州牧,此后便一直视田玉儿为自己的官运福星,又加上是老来得女,便给她养成了一副娇蛮性子。她大约是不会懂得自己白户出身,夹在望族与世家之间做州牧的艰难,也不会晓得自己多么迫切地想要与帝师嫡孙谢鸣苍打好关系,只会知道嚷嚷“爹爹我不管我一定要嫁给定北王”。此前他还觉得,女儿样样不差,多往谢沣眼前凑凑,这亲事没准就真成了,最近几日,他却隐隐有种事情不对头的想法。就比如今日——这么些年来,谢王爷如何这样与玉儿落过脸。田玉儿被田金堂拉着往下走,眼睛却一直瞄着谢沣旁边的位子。再等一会儿,待到一道席面过,自己就可以坐过去了。谢王爷今日穿了一身紫色过肩的蟒袍,显得人越发挺拔俊秀了,还又英武非凡。就这时,林勰晃悠着玉坠子进了堂,环顾四周,“哟,已来得这样齐整。”军中众人见过礼后,谢沣招手,“子修,来与我同坐。”林勰笑着应了,一步上去坐到了谢沣身边,二人马上就交首谈笑了起来。田玉儿坐在下首,鼻子都要气歪了。宴席不过就是年年都要来一遭的同僚宴,从菜色到酒水,从席上氛围到席间歌舞都泛善可陈。唯一的一点区别,大概就是经历了那句“恕本王无法置评”后,大家都存了那么点看热闹的心理,都暗暗期待着更加精彩的戏码子出现。林子修大概就是最懂大家伙的人了。席间上了一道火腿燕窝,他舀了一勺尝过,摇头晃脑开始点评,对着谢沣道:“这道菜比起咱们妹妹做的可就差远了。火腿的咸淡没把握好,燕窝虽是顶级龙角盏,火候又太过了。”“什么时候还给你炖过燕窝了?”谢沣斜着他道。林勰撂下勺,“是给纳古丽做的,我蹭了两口而已。瞧你这小气吧啦的样子。”他俩人左下首坐的是营中的一个将领,照职级本不该坐这处,只是张冲与王敬都远在登州公干,便由他来填了个缺。这人也是个老饕,听到林勰这样夸赞一个人,便奇道:“林将军这位妹妹当真是厉害。”按照常人口味来说,迎宾楼的饭菜已是顶尖。只不过是因为林将军口味挑剔、颇有些吹毛求疵之嫌,才能找到人家这么多不对之处。但那个妹妹既然能让他满意,那定然绝非常人。 第62章汤圆   田金堂带着田玉儿回府时,田夫人正在堂内吃茶,见父女二人进来忙迎上去,看见田玉儿一副哭脸,心疼不已——“我儿如何哭成这个模样?可是谁欺负你了?”田玉儿吃了一晚上的憋屈,此刻总算是见到亲娘,一下子就扑到人怀里,恨不得直接哭断了气去。田夫人老蚌生珠得了这个女儿,怀时生时都吃了大苦头,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棉袄,将自己心窝子都掏出来犹觉不够,此刻见她哭到口不能言,心疼更甚,张口便开始责怪夫君:“田金堂你这个州牧当来作甚,竟是吃白饭的么?还能让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将女儿欺负成这样?”慈母多败儿这话半分不假,家里这头母大虫,像是个连连走火的火铳,见谁突突谁,唯独对女儿百依百顺,田金堂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女,一个头有两个大。今日之事真真丢够了人,他也是读过书知廉耻的,实在转述不出来,索性翻了个白眼径直坐到了太师椅上,灌了口冷茶。“怎的?刚说你白当州牧,这就到家里给我升堂?来我这处耍官威了?”田夫人安置好女儿,冲到田金堂面前,叉腰伸手、破口大骂,“王八躲懒睡觉,就轮到你缩头?快快给老娘说。”田金堂听着这庄户味十足的话,也来了气——二人是娃娃亲,她做针线、浆洗供自己读书,小舅子也争气,做了一手好生意,每年打点能出不少力。他们一家,对自己都是有恩的。那些下属,哪个不是升官发财找小妾?自己的后院空空如也,念得是旧情。可也不能老这样受她欺压!念及此,田金堂起身大喝:“你这婆娘!便就会冲我撒气!有本事你去问你那宝贝女儿!”“可给你能的!”田夫人庄户出身,一身蛮力,做了这么些年官夫人也无一丝懈怠,甚至都未撸起袖子,便将那田金堂又给搋回了椅子上。田金堂的后脑磕上花几,发出一声闷响,疼得他捂着头不住声“哎哟”。田夫人却仍不肯放过他,一脚踩上他正坐着的那个凳子,逼近了道:“我就要你说!”“好好好,我说与你听。”田金堂将将就就站直身子,“今日当着全州同僚,你女儿自轻自贱,得知人家谢王爷定亲,拉着扯着要做妾,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还有你那蠢材弟弟,之前他得罪那个姓寻的,这次官宴就改到了迎宾楼,今日谢王爷在宴上过了明路,以后都定在寻味小筑,望京楼以后就死了官宴这条心吧!”说罢他绕过田夫人,拂袖就走。此语一出,田夫人便彻底傻了,如同一只被人踩扁了的蹴鞠一般,抱住女儿问:“你爹爹说的可是真的?”田玉儿哭得抽抽搭搭,挣扎着点了点头。“坏了,可坏了大事,”田夫人一拍大腿,“儿啊,你糊涂啊。别怕,你先莫怕,我现在就找人去请你舅舅,舅舅一定会有办法的。”听了这话,本已走出门的田金堂突然回头,“不准去!还嫌脸丢的不够干净么!”大概是担心母女俩不死心,他直接屏退左右、将门栓死,重新又踱步回房里,“我跟你们说,你们也去跟望京楼那边交代好了,不要再动寻月棠。谢沣那人是个十足十的疯子,对自己狠,对旁人更狠,莫说是你们,便是我等四品小官,也得罪不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甚至开始后怕:他确实是更加希望能借到谢鸣苍帝师嫡孙这个身份的势,但真正忌惮的却是谢鸣苍上将军的身份。北狄现在是只有四个部,曾经却是有六个部的。有一个部曾火烧我军大营,被今上领兵追击百里,冲入王庭将皇族杀了个干净。还有一个部就消失在前几年,那时候还压现在风头最盛的卡锤部,见谢沣初来乍到,便想杀杀其风头。组了个临时的小队趁夜入城,烧杀劫掠、女干□□女、无恶不作。谢沣当时便不顾老将的阻拦发兵讨伐,一战得胜过后,生擒北狄将士八千余,一日屠尽。后来又以身为饵诱卡锤大王子入死局,这一着如同斩了卡锤的一只翼,迫使他们安分了好几年。想来他在城中、在北狄得了那么多坏名声,都也是罪有应得。只是——“这样的狠角色,务必要离他远点。”话毕又觉得不保险,找下面人将那母女二人带进院子,彻底禁了足才去歇了。与州牧府的鸡飞狗跳不同,寻味小筑倒是一片和乐。今日上元,赏花灯得先往后撂撂,吃汤圆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儿。只是今日生意好,所以也没有别出心裁地去准备些旁的口味,就是黑芝麻和花生,两种最最常规、好吃、普适的馅儿。 第63章开业(1)   找到合适的厨师和帮厨、跑堂之后,寻月棠好像也并没有闲下来多少,既要培训,又要盯装修,还要盘账。日子虽忙忙碌碌,好像也井井有条。只是谢沣对于她不停消减这事颇有微词,总是想方设法地从外头寻些稀罕的吃食来,但寻月棠本身食量又不大,几乎就是做了无用功。且他自己也忙,亦是憔悴了不少。三两次唠叨过后,被寻月棠逮着这个理由回嘴,就彻底没了立场。二人谁也说不得谁,索性就不再提这茬。身体的劳累倒算不得什么,寻月棠就是在心里一直仿着田玉儿与望京楼,总感觉这伙子人不会善罢甘休,可怎么着也不见人上门来闹。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样一来,她心里就更忐忑。“月棠,你知道吗?”阿双在学习奶茶制作的间隙与人闲谈,“迎宾楼说书先生换了新本子,叫做《怨奴儿》,最近在城里可是火得紧呢。”寻月棠听了,没什么大反应,“迎宾楼的说书本来就是城中翘楚的,十有七八都会大火。咱们学不来的。”“你就不好奇?不想听听去?”寻月棠苦笑,“待改日我闲下来,若他还在说,我便去听听。眼下实在是没有空。不过,你若是想去,就早些下工去吧,反正都学得差不多。”阿双就是知道阿棠定会说这句,便点头,“阿恒哥约我今日晚间去,若是听得好,回来我便转述与你听。”暮色合上,阿双前脚刚刚离店,小谷就进了门,“月棠姑娘,我们姑娘问你有无空闲与她同去听场说书。”寻月棠忙碌一天,本已很累,但想到妙言无甚朋友、鲜少出门,这样的邀请自然少之又少,她不忍心拒,便应了,“且容我去换身衣裳。”“不着急,车就停在街口。”寻月棠换好衣裳上车,见妙言正揣着个手炉看书,“怎的如此用功?莫不是要考功名去?”“若科考真考这些,”妙言反手,指了指书封上《剪灯馀话》四个字,“怕是将军都未必考得过我。”“那三哥就更是不成了,”寻月棠拿下她的书,“车已行起来了,仔细害眼。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听说书了?可是外面都在议论的《怨奴儿》?”“原来你晓得。将军还与我说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想只想赚银子。你可知晓它为何突然就火起来了吗?”寻月棠想了想,“要么就是故事格外引人入胜,要么就是有人为其造势。”“我就猜你不晓得上元官宴那日之事,”妙言凑近她耳旁,将谢沣、林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行事说了,也将谢沣在席上一番慷慨陈词说了,最后才带着笑意道,“用将军的话说,那就是灶王爷穿紫花,什么人什么打发。那田玉儿本想着给你泼脏水,估计也是想不通这脏水为何扭头就扣到了自己身上。这出《怨奴儿》就是化用了你们三人之事,怨奴自然就是她了。本来这样的情节也不算难见,只是田玉儿实在人缘差了些,听闻与她有关,听众一下子便多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虽也正襟坐那听书,寻月棠却是一点都没入耳,脑海里头、耳朵里头、满颗心里头,回回绕绕的全是妙言转述出的谢沣之言——愿得一人,白首不离。终此一生只会有阿棠一人。寻月棠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死人,这样好听的话如何就不肯亲口讲与我听?”——寻甜阁装饰收工是在正月底,二月初一正式开业,营业时间是巳正。由于寻月棠现在手头宽快,开业的排场就比寻味小筑时大了许多,一整条街都是喜气洋洋。她站在门口致辞,而后揭下牌匾上的红布,露出的“寻甜阁”三字是刚劲有力的行楷,与隔壁寻味小筑规矩的楷书风格迥异,却是一样的没有落款。围观者许多都是寻味小筑的熟客,书生居多,见着此字体爱不释手,“这个字当真是好,怎么不见落款?是哪位大师题的?”“夯货,想也知道是定北王写的。”寻月棠都听见了,却未说是与不是,只是令人将先前那张帷布挂了出来,“大家可以上前来认领自己当时写下的字,认完后可免费领取奶茶一杯。”许多人一听这个就沸腾了,纷纷涌了上前。谢沣安排的厨子张红亮是有功夫在身的,此刻不得不上前维持秩序。“当时没有题字的也无妨,小店今日开张,所有的饮品小吃都打半价,”寻月棠往店里头走,将外面许多人领了进去。众人进门先环视一遭,发现这家的整体风格与隔壁寻味小筑是一致的,甚至中间打通,在里头看像是一家店,从各类货架的搭配来看,像是外头的糖水铺子与点心铺子合二为一。靠近门的木架上摆着的,是许多坐着泥炉的陶筒和摆成一溜的陶钵。 第64章开业(2)   寻月棠起身离开,去厨房转了一遭又回了雅间。既然宁姝雅不能吃炸、烤的小点心,那就食用蒸的就是。恰好她店里有做好的蒸蛋糕,本来打算面向的客群是小娃娃,现在看来供应给近日上火的人士倒是一个新思路。宁姝雅感觉自己并没等多久,而后就看见寻月棠端着食案进来,还顺手关上了门。“哪儿需你亲自招待呢?倒显得我不懂事。今日是重要日子,你自去外头忙就是。”“店里人手足着呢,且一个比一个干活利索,不用我出去,”寻月棠将食案放在桌上,“这个蛋糕是水蒸出来的,吃了也不上火。几个杯子里头是奶茶,也不晓得你喜欢哪种,便都拿了些来,待改日人少了,你可以出去亲自试试看,瞧瞧自己喜欢哪种小料。”宁姝雅盯着食案看,“这个点心叫做蛋糕么?奶茶竟然分了几种?小料又是什么东西?”问完才不好意思笑笑,“一口气儿问这样许多话,实在显得人没见识。”“这有什么的?”寻月棠一一为她介绍,“这个是蛋糕,顾名思义就是用鸡蛋做成的糕点,里面只放了鸡蛋、牛乳、面粉与糖。奶茶的种类有三种,红茶、绿茶、乌龙茶;可能未来还会有茉莉绿茶,但是现在还没有配出茶底。至于小料呢,就是用糖煮过的红豆、西米之类,添在奶茶里用的,多加一分口感。”“那我先尝尝蛋糕和红茶底的奶茶。”听说宁姝雅最近喜甜,寻月棠便在奶茶里加了一勺糖。现世的砂糖颗粒太大,放到奶茶里怕不好溶、影响口感,这糖浆是仿着后世里的果糖做的,研制的时候着实花费了些心力,旁人要想仿,估计很难。在她调奶茶的时候,宁姝雅就开始拎着小叉子尝蒸蛋糕,“这个小叉子还蛮精巧,头一次见吃点心用这种物具。”这个蒸蛋糕颜色浅黄,被切成了方方一小块,顶上淋了还往下滑动的白色酱汁,闻着带点酸气。露出来的切面能看得组织绵密细致,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气泡。拿个小叉子从下方叉一块入口,就能发现蛋糕是微微温热,却不濡湿,闻着极香。这倒是奇了,既然是蒸出来的,如何保持这样的口感呢?这大约就是经商不对人言的秘诀了,宁姝雅懂事地没问。蛋糕看着像云朵,入口也几乎是当即化开的,留下浓浓的蛋香、纯纯的甜香与轻轻的乳香。再从上头戳着那些带酱汁的蛋糕吃一口,入口就成了酸甜口感,那白色酱汁质地浓厚,入口先甜后酸,令人口舌生津,还又氲着乳香,与蛋糕搭配一处就更加爽口。这蛋糕口口松软、口口清甜,待吃下了一半,仍还觉得没有用什么东西一样。“姝雅,也别光吃干的,饮口奶茶冲冲。”宁姝雅听了寻月棠的提醒,拿帕子掩着口笑,“我又贪嘴了。”“什么话,拢共没吃多少,”寻月棠笑,“待你哪日败了火,我便烤蛋糕与你吃,虽说是用一样的面浆,烤出来的却又是另一番风味呢。”“到时候我再来。”宁姝雅笑着接过奶茶杯子,浅浅啜饮了一口,全脸都是惊艳的表情,五官全然舒展了开来,“月棠,这个好好喝啊。”寻月棠又推两个杯子过去,“好喝也莫要多喝,毕竟还怀着孩子呢;浅尝几口,我将另外两种也与你配好了。”做奶茶用的茶与自泡即饮的茶不同,因为牛乳会盖住些茶味,所以要煮得更浓些,□□含量就会高好多,孕妇还是要控制一下□□摄入的。吃得喝得差不多,宁姝雅起身要回府,临走又住脚,“月棠,我方才忘记问了,蛋糕上的酱汁是什么?”“是我自己做的酸奶,用鲜牛乳发酵而成,可还喜欢?”宁姝雅点头,“很喜欢,还从未吃过这个,爽口极了。”“等着,我带上一罐给你。这个做起来挺麻烦的,我现在还没有在店里售卖,自己人吃却还是够的。”到了下午时间,宁姝雅带着一群夫人浩浩荡荡地又到了店,开口就道:“原以为你只与我带了酸奶,却不想还又切了几块蛋糕带上。我回家送去给婆母与妯娌吃,二人吃了赞不绝口,都非要我再多带些回府去。”寻月棠已经从巳时忙到了现在,饭点时寻味小筑与寻甜阁一道上客,让她发觉现在的人手犹是不够的,柳明宗一人做账忙得手不离算盘,三哥送来的那两个新跑堂秀秀和阿芬也累得够呛,也就是雷青、张红亮主持着的后厨还算宽快。寻甜阁还不像寻味小筑一样有个饭点,下客就能歇,往那里一站就得是从早到晚,自己与阿双轮着上,两个人腿都要站僵了。后来还遇上小料、茶底售罄的情况,店里人手忙脚乱不说,客户体验也有削减。“做生意,可真难啊,”这是她这半天在心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第65章烤鸡   与寻月棠预计无差,奶茶生意果然是到什么时候都会火爆。虽说现世的时候也有许多奶茶店不盈利、会倒闭,但那倒闭却不是因为奶茶这东西本身不成,而是因为竞品太多、选择太广,碍于口味等问题无法成为客人的首选。但这个朝代尚无奶茶店这个概念,寻月棠这爿小店便成了方圆百里沃土上的茁茁生长的独苗。那生意如何能差的了?中间遇到过几次旁的酒楼学着做奶茶,也成功推出、开业促销过,但寻月棠派店里人买回来尝过,几乎是将自煮奶茶的坑踩了一个遍,牛乳与茶比例不对,茶底的种类过于单一、且浓度不够,味道寡淡。调味用的是砂糖与蜂蜜,用蜂蜜的那个选错了种类,花香夺了茶香的风头;用砂糖的那个化不好,上面无味,下面齁甜。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本都是仿着寻甜阁的奶茶来的,走的是个代餐的路子,如今分毫没有学到,生意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故而,这些店大多是开业不过一月,便就撤了柜台,想来敢跟风的都是家大业大,也不怕这点亏损。只是经过这样的分流之后,寻甜阁的生意待合流之后便就更上层楼。寻月棠喜在脸上,愁在心头——凉州少耕地,无水田,自然少水牛,本地牛乳价格踊贵,她所用的牛乳大多是从登州运来的水牛乳,较一般牛乳味道更醇、脂肪含量更高口感便更香甜,走近路两日余可到,运费也不很贵。但眼看着要打春,天儿热起来,牛乳在途中难免变质,亏本倒是小事,更麻烦的还是缺了原料无法开门。如今奶茶一日售出几百倍,利润相当可观,若要她放弃这块儿的生意,那她是绝对不会点头。但是,在凉州养牛的路也行不通,现在朝代仍是不许吃牛的,没有耕地养水牛单用来挤牛乳,太过浪费。想来思去,思来想去,在她急出了第三个燎泡的时候,她决定了——“三哥!”谢沣正在桌上批公文,听这动静手下一哆嗦。“怎了盘儿?”“我要去登州一趟。”“嗯?可是出了什么事?”谢沣不解,好生好气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登州了。寻月棠坐到他案旁,认认真真地给他说了她此着的来由,“三哥你还记得我之前在登州给将士们做的乳粉么?那是我依着自己有的经验去做的,喝着扛饿还成,拿来做奶茶就会差点意思,现在想想我当时确实是闭门造车了。登州养水牛的历史悠久,也有许多作坊专门供牛乳给孩童、老叟养身体,我去登州取取经,没准就能学到乳粉制作的正确方子。”谢沣皱眉,登州到凉州,快则一日,对于自己来说实不算远,但对于没有跑惯的人来说,路上却实在不会好受,他还记得第一次救下月棠时,仅跑了一个多时辰,她大腿就磨破了的事。可若是乘马车去,路上行得太慢,难免生变故。自己不放心。“盘儿,你尚不知登州是否有人会做乳粉,便蒙头前去,是否欠妥?”“那我没有办法了呀,若登州没有,旁的地方也不会有,我总要先去试试的。”“那你打算去几天?”谢沣还是皱眉。寻月棠一幅胸有成竹,“路上来回就算三天,若是没有,马上就回来,若是有,就学会了才算完。”谢沣摇头苦笑,胆儿还挺大,这来回三日大概是觉得自己可以策快马了。但见她意已决,大抵是没有回寰可能了,就沉吟几息道:“若你定是要去,便略等我几日,我交待完手头事宜后与你同往。”“不要不要,”寻月棠疯狂摇头,“我听阿双说了,营中近日好忙,你忙你的正事,不需事事顾我。”她才不要当那种“魅惑妖女”,她的理想明明是“首富王妃”。“也不单是为了陪你。张冲与王敬在登州筹谋许久,书塾已开始招生,陷阱也布了很多,我该要去看看的。只是近日事忙,这样那样的事情堆在眼前,便一直拖着,能得个契机也好。”寻月棠终于想到了法子,身心舒爽,再不复吃不好、睡不着的焦虑,此刻觉得困倦来袭,便除鞋上了榻,窝被子里看他,“这样呀,那我便等等你。”说着话,她打了个呵欠,而后抹了抹泪,“三哥,你还要多久?”“若困了,我便给你熄灯,余下的回府上再看。”“不要,”寻月棠撇嘴,“我已经五日没有见你,今儿夜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不许走。你看你的,我不困,我要等你。”谢沣看看她,又看看手上的公文,迅速批完手头一封便收了工,洗漱后与寻月棠躺在了一处。寻味小筑靠近壅城外围,来往大营要更方便些,好些时候寻月棠都用这个理由留谢沣过夜。二人早将事情说开,自然也不会做什么逾矩之事。总归现在全城都知她二人“已然定亲”,嚼舌根也不怕。可是就单单是卧在一处,晚间聊着小话睡去,晨间迎着日光醒来,这样的日常就足够让人舒服。 第66章抵达   大家进入登州牧府的时候,正是朝食刚过的点,刚好碰见要出门的李伯与周婆。“李伯!周婆!”寻月棠与阿双早就坐到了马车外头,见着二人身影,隔着好远就扯开嗓子喊。“诶诶诶,听见了。”李伯和周婆停止套车,慌慌忙忙地直起身,想抬手打招呼,一抬手,先看见的却是策马而来的谢沣与林勰。两个俊秀的儿郎骑在高头大马上,逆着光而来,身上镀着一层折出七彩的光,正凑在一处招手,子修笑得更开些,三郎虽然只是微笑,却仍然能感受到他的高兴。以前这俩人都是夜里来,一身黑衣,总打人一个猝不及防不说,遮头蒙面看不见英俊长相。今日能这样来,二位老人看了就觉得内心欢喜。周婆先反应过来:怎的,三郎怎与阿棠姑娘一道回来了?外出行商的李文忠明明都还没有回乡来着的。李伯没想那么多,大概是被俩孩子白日到来的欢喜冲昏了头脑,现下在乎的只有:“三郎,子修,哎呀呀,要来怎么也不早说一声,我好提前准备着。来了这样多的人,想必都还没有用朝食吧,等着等着,我现在就去做。”“不用不用,”寻月棠跳下车,将谢沣那句“小心一些”远远甩到了身后,“李伯你歇着,我来做。”阿双也嚷着“干爹还有我呢”,说完就与周婆抱到了一处,贴近她耳朵小小声说,“干娘,我找到了阿恒哥。”“真的?”周婆大喜过望,拉着阿双的手都有些发颤,“从前老听你提起,可算是找到了,他待你可好?”“待我好着呢,他原就在凉州大营里,今日也跟着一道来了。”“快快快,快带我去看看。”周婆拉着阿双就往后头侍卫那边走。“啊呀失了先机,”林勰正将妙言从车上扶下来,见周婆已经拉着阿双往后跑了,想必是去看庄恒了,便大喊:“婆婆,快些回来,我带了纳古丽来。”“无妨无妨,纳古丽,我来带你先拜见李伯,他们夫妇二人是看着我与鸣苍长大的,最是亲厚。”林勰安慰着妙言。妙言素日只当二人是露水情缘,毕竟敌国细作能与当朝将军有什么好结果呢?但听他这样介绍,妙言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见长辈”的荒谬与不真实之感,随之而来的就是紧张,轻轻点头,“都听将军的。”他冲她笑,牵着人手想去找李伯,抬眼却发现李伯已经被谢鸣苍和寻月棠一边一个簇拥着见了门。林勰:“......”妙言见状,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今日的朝食确实没有劳动李伯和周婆,一路随行的侍卫大多还是上次来登州时的谢沣亲卫,问大家想吃什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想吃寻月棠做的肉包子。“好,那就吃肉包子,”寻月棠点头利落地开始切肉、和面。登州府厨房里的各样物具,她好像闭着眼都能摸到,之前做人的饭都得心应手,区区几十人更不在话下。她也无需发面,做的烫面包子,不多时便出了锅,琢磨着天寒,还又给配上了热腾腾的胡辣汤共食。众人还是坐到原来的地方,捧着白瓷大碗的胡辣汤和拳头大的包子,互相谈笑打趣,都觉得自己是这冬日里最最快活的人。“月棠姑娘,你猜咱们为什么今日非要吃包子。”“触景生情么。”寻月棠也抱着个包子,“当时朝食吃的最多,便就是肉包子了。”“诶不对不对,”另一个摇头,“可不是因着这个。是因为咱们突然离开登州那日,带在路上吃的那顿就是包子,笋丁鲜肉的,香死了。”“可不就是呢,当时大家歇脚,掏出包子吃,都还在想萍水相逢的缘分,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吃到寻姑娘这么好吃的饭食了。”“他,就他,”有人指着个年纪小些的,“我还见他偷偷掉泪呢。”“我才没有掉泪!”那个小兵当即反驳,脸面都涨红了,更惹了大家一阵笑。寻月棠虽然记人名的本事不行,但这些人她却都是很熟的,如今看着大家在一处笑闹,便托着下巴加入了讨论。谢沣人前寡言,便不插嘴,低头认真饮汤:这胡辣汤非常暖体,确实十分适合这寒天清晨。入口第一感觉是稠,不像是汤,倒有些像掺了水的糊糊,这稠乎劲儿到嘴里就变作了滑溜溜口感;第二感觉是辣,不是辣椒的辣,而是胡椒带着冲味的辛辣,入口后呼啦啦燎过唇舌一般,整个人一下子就暖了起来;而后是香,这个香的味道很复杂,是大骨熬汤的醇香味、是香辛料的香味、是加的各类菜蔬的香味、也是顶上淋着芝麻油的香味。将这些浮在顶上、可嗅可尝的味道一一试过,下口咀嚼便得了丰富的用料:有炖得烂烂的羊肉、有仍还脆生生的木耳、有爽滑的粉条、有咸鲜的虾皮、有滑成大片的蛋花...... 第67章火锅   周婆就这样看着谢沣与林勰,眼中是满满的狐疑,对着谢沣盯了尤其久的时间——听闻子修与妙言姑娘确实已经如夫妻般相处,但你与月棠姑娘明显是没有的,人家反对情有可原,可三郎你在此处凑个什么热闹呢?谢沣与林勰被周婆的目光打量着,这种满满写着“过来人”的眼神让俩人尤其觉得不好意思。最后,还是谢沣先轻咳了一声,“若实在想住一处也无妨,就是不会太宽快,怕二人受委屈罢了。”林勰也附和,“反正就一堵墙而已,还是分开睡吧,分开舒坦些。”说完就拉着妙言往另一个房间走,“走,我与你同去收拾。”周婆笑着摇摇头,“我就先走了。”谢沣点头,也拥着寻月棠进了房间,“盘儿,可需我帮你归置归置?”“不用,我到这里像到了自己家一样,熟得很呢,”寻月棠笑,“我很快就好,等下李伯还要带我出门呢。”“嗯,我与你一道出门。”“可是要去看书塾?”谢沣点头,“是,明日再上山去。”收拾完之后,谢沣便与寻月棠一道出了门,二人在第二个街口处分开,一人往南、一人向北。不久后林勰也带着妙言出了门,与前头那俩人干正事慌慌忙忙不同,她俩完全就是奔着出门游玩去的,虽说现在时节不对,外头也无甚景色可看,但是不一样的风貌总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再回来碰面就到了傍晚。本说好是晌食一定要回府上来吃的,但谢沣那边被几个送孩子上了学的乡绅拖住,寻月棠也因为找到了合适的作坊,与人谈合作,被拉住要在家里用饭。所幸,回来的时间都也还算早,甚至张冲、王敬等人也回了。本来周婆与李伯说晚间这顿算是接风,说什么也由她二人做,但寻月棠想到人多,又加上李伯一路赶车也辛苦,便提出还是由自己来做。“要真说起来也不算是我做,咱们今夜吃锅子罢,切切菜肉,让大家伙自己煮。”周婆听了,好像是不太明白是什么东西,但却还是点头应了,“行,反正你向来主意多,就听你的。”阿双还以为是又要做冰煮羊,“干爹干娘,月棠做得羊肉锅子真的是非常美味的。”但等到寻月棠开始做了,她才发现跟自己想的竟然是完全不一样。寻月棠先拿着个小箩筐在厨房里头转,抓了好些料出来:干辣椒、花椒、草果、香叶、八角、豆蔻、茴香......泡发了后,拿着猪油、葱、姜、蒜一道炒了出来,加了些不知道什么酱,黑的红的,又点了酱油、盐糖等调味。最后得了一大锅油汪汪、红通通的油酱。炒的时候是觉得挺呛人,但真做得了,闻着就没那么辣了,阿双甚至还拿着筷子点了一点入口——非常香!寻月棠俯下身子闻了闻,不无遗憾地想着:唉,要是能有牛油就更好咯。鸡汤、筒子骨汤都是现成的,人多力量大,很快备好了菜,炒好辣锅底后,很快就能上桌开火。因为并没有鸳鸯锅,所以每张桌子上都是上了两座黄泥小炉,上面蹲着或陶或铁、或红或白的双耳小锅,汩汩冒着水泡、袅袅溢着热气,红汤的辛香与白汤的醇美便就在这热气里四散,如同洪水又遇开闸,在这开阔的空间里仍狠狠攫住了大家伙的嗅觉,无人奔逃。周遭摆了一大圈配菜,红白的肉片、芽黄的豆制品、绿绿的菜蔬;再往外是竹箸与料碗,褐色的麻酱碗里点着葱蒜与芫荽,公用的辣椒小碟也放在一旁。杯杯盘盘或大或小,看着就热闹、瞧着就丰盛。众人落座,虽然还不太明白这个东西是要怎么吃,但还是开始期待——无他,就是对寻姑娘的信任而已,经了她手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哟,这是古董羹吧!寻家妹妹当真巧思。”香车美女出行一日的林勰神清气爽,进门就热络地与人打招呼。谢沣瞧他一眼,眼中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恨铁不成钢。“林大哥怎么什么都知道?”寻月棠正给主桌布菜,闻言抬头,“确实有这么个叫法。”“知道是一码事,到底没吃过。忘记是在哪本吃食图鉴上瞧见过了。”林勰拉着妙言入座,“人都到了,开吃开吃。”既然是接风宴,自然是少不了酒的,李伯启了酒窖,搬了好些出来。寻月棠与妙言坐在一桌,见冽冽酒水沿着壶嘴出来,成条成线地落入了谢沣和林勰的酒杯里头,馋的不行。后世有句话叫做“人菜瘾大”,大约说的就是寻月棠与妙言这样的人——越是酒量差的人,就越是对喝酒这件事有着远超旁人的向往与渴望。“三哥三哥,”寻月棠在桌下悄悄扯着谢沣的一角,“我可以喝酒吗?” 第68章烧烤   寻月棠一开始想得很简单,就是在登州找到一家可以制作出得用乳粉的作坊,而后将其作为自己奶茶原料的供应商。学手艺,那是捎带手的事儿,为的是个以防万一,万一在凉州碰到鲜牛乳又不好储存,就可以自己将其加工了去。但是在登州忙活了几日,通过与牛乳坊主与李伯的交谈,格局可以说是一下子就打开了——她不单是与牛乳坊主定好了契,学好了手艺,还又经过李伯的介绍,购了几十亩田、买了几十头牛。她虽然买得急,但那人欠了赌债也卖得急,所以价格也算合适。如此一来,就形成了半条后世所言的“产业链”:可以拿出一部分田地来种植耕牛吃喝所用的作物,余下的仍种植稻米,反正佃农都是随田而来,不需额外招工;水牛可做翻耕之用,产下的牛乳又运送至乳坊中,加工成乳粉运往凉州,解决她来登州时所要解决的问题。购完田地与耕牛后,寻月棠又与坊主商议,修订了二人的合作契书,将几十头耕牛挂到了乳坊里。如此一来,她就既是最大客户又做第二个东家,生意往来出不去自己这个“寻”字,与坊主共负盈亏的同时,也少一分恶性竞争的风险。只是这收购、安置一趟流程走下来,便过去了十日有余,超了她预想的时间许多。本还以为这样会耽误谢沣的回程,倒不料谢沣比她用时还更久些。签好第二份契书是在一个午后,她回府,却听闻谢沣仍在书塾处忙碌,晌食都未回来用。夜间无人发觉时,谢沣总弃了自己的枕被去与她宿在一处,大多数时候都是只道句“三哥你来了”、“嗯,快些睡吧”,但偶尔二人不那么累,也会多说上几句。寻月棠会说自己自己的“入股”进展。谢沣很少提及山上的事情,只是半吃醋地说过一句,“张根生他们说都很念你”,但却会说起书塾的情况,比他预想的和接到的情况都更棘手些。虽说张冲来料理这事儿尽心尽力,但是毕竟他本人未读过书塾,大面儿上的事情如先生住处、月银、桌椅、用具等问题都能解决,但涉及到课程设置之类,他就完全插不上话。读书人本就是眼高于顶的,张冲与学生家长又一味地供着先生们,就造成了当下教书先生各自为政的局面,各个班的课程进度完全不一致,教什么、怎么教全是先生一个人说了算。若是开蒙,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反正书目总逃不出《弟子规》、《三字经》、《千字文》这几样,但如今收的这些孩子都是为了科考,自有一套循序渐进的学说理论体系,再这样随心所欲地教学就欠妥了。谢沣到的这几日,与先生们合议了多次,正在细细理教学的内容与进度。寻月棠到的时候正赶上上课,谢沣便没有与人合议,而是一个人待在个房间里,身边书案上摞了厚厚一沓线装书,他本人一手执笔、一手翻书,正下笔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今日他穿了件缥碧色的飞花布棉袍,发顶束得是一顶素银冠,额上束着自己做给他的那副嵌银抹额。这样的打扮倒与书塾搭了个十成十,不像是在制定教学计划的州牧大人,倒像是个筹备春闱的公子哥儿了。寻月棠悄悄扒开一点窗缝,像个蹭课的村间小童一样从缝里瞧。谢沣听见窗屉声响,一转头就看见寻月棠正在窗缝处伸头缩脑,本还拧着的眉一下子舒展了开来,向她招手道,“盘儿,快进来。”“写了这么些东西,”寻月棠进门,看着谢沣写的一沓厚厚手稿,又凑近仔细瞧瞧,得出结论——“看不懂。”“怎么突然来了?可是你那边忙完了?”“是啊,”寻月棠点头,拿起他手边的茶盏想喝一口,一摸,冰凉,“都冷了,我给你换一杯新的去。”重新倒好了茶水,寻月棠先喝了口,又递给谢沣,“你忙吧,我自己玩就行。”谢沣接过,饮了口,又接着伏案,一直能听见寻月棠那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他也没有在意,女娃娃家家,大概就是喜欢吃些瓜子花生糖果蜜饯之类的小食。不多时,一方素帕子被人拎着垂到了他眼前,撂到案上就展开了,现出里头包着的东西——一小把剥好了的瓜子仁。谢沣将笔落到笔山上,笑着朝寻月棠招手。寻月棠雀跃着起身,一下子墩在了他大腿之上,“刘嫂子家的儿子也在你这里读书,他最喜欢我炒的五香瓜子,我便带了些来,但见你这样辛苦,就先剥给你吃。” 第69章旧友   从登州回来就到了三月里。人间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为荣。凉州沉寂了一整个冗长的冬后,也在这三月间复苏,陌上花开、早莺争树。书生小姐们纷纷开始相携踏青。寻月棠没得那么多春日琦思,只是觉得春来了省得挨冻,再者就是相携踏青时,大家总会来寻甜阁带上一杯奶茶走,生意眼看着又要翻番。管它季节如何流转,赚钱才是正经事。登州来的牛乳质量很好,奶味无多少消减、甜味还更重些,也好消融,用起来比还要现煮开的牛乳又方便得多,出杯更快,也促成了奶茶生意的愈发红火。如今,她已经在找合适的铺子给寻甜阁开分店了。她之前在后世的某个城市里见到,当地最红火的奶茶店几乎是每隔百米就有一个,非但没有各自成为竞品,反而还因为供应量增大而方便该品牌垄断市场。如今寻甜阁在撷芳楼旁边,还需开一个在书塾旁才好。这日下客,她方用完暮食,正坐在店里拿着本钱英小哥给的出租铺子图册翻看,忽听得店门被笃笃扣响。“不好意思客人,我们今日打烊了,明日再来罢。”“那倒是我们来得不巧了,”李文忠在门口笑着回话,“只是远行人一路奔波,还望店主人给口水喝。”寻月棠一听声音便抬起头来,登即扔下图卷迎上前去,“李大哥怎么是你?本来说的是二月是归期,我上月还去登州小住,到底没盼到你回来,却不想你就直接回了凉州。快些进来。”“这事儿就别提了,路上遇到了些麻烦,耽搁了些时日。”李文忠叹气。寻月棠听他话音,忍不住关切道:“可还要紧?”李文忠摆摆手,“一点小事,算是已解决了。”“那先坐,我去张罗饭食,”寻月棠安排大家伙入座,此时才看清了所有来人。与走的时候不同,李文忠身边除了之前的几个同伴,身边还多了两个少年,身上所着衣料价格不菲,但却脏污、损毁得严重,乍一看上去像个乞索儿,大约年纪不大,身量犹不很足,藏在李文忠身后,像是怕人。“不着急,想必你也是刚得闲,先坐着歇歇,”李文忠坐下后四处瞧看,惊讶道:“你这店如今已这样大了?”“也没多大,”寻月棠与他介绍,“是两间小铺子打通的,这边还是食肆,那面儿是个糕饼甜品铺子,但是卖的最好的还是奶茶。”“姐姐,什么是奶茶?”俩少年里那个个头更高些的问。果然还是小孩子......寻月棠笑,“顾名思义,就是牛乳和茶混在一起的饮子。”李文忠看了那个少年一眼,眼神复杂,“叫什么姐?你哪晓得人家就年长于你了?”那个少年缩缩脖子,“那敢问店主人今岁芳龄?”“双九。”“唔我也是双九,申月生人。”“那巧了,还真当得你一声姐姐,我是未月生人。”寻月棠笑,“待会儿用完饭,就给你们做奶茶喝,只不要饮多,免得困不着就是。”说完她便起身,与李文忠交待了句,就去了厨房。如今店里算上她共四个厨师,除了雷青会在下工后回家,余下俩人都是在店里住的,此时有客人来,叫他俩准备就是,毕竟许久不见,也不好一直晾人在外面。交待好又回前店,不知李文忠与那个少年在做什么,总归是眉眼官司不断,最后以李文忠拧着眉点头为结束。寻月棠只当是没看见,脸色如常往桌前走,但也多少能猜到李文忠所说“路上碰到的麻烦”大概就是这俩“衣着光鲜”的少年。“姐姐,我叫裴徵,宫商角徵羽的徵。”少年甜甜一笑,“姐姐可以叫我小徵。”这话一出,李文忠就翻了一个大白眼。另一个一直无话的少年有样学样,“寻月棠姐姐,叫我小桓就是,桓治的桓。”看来李大哥是已经介绍过自己了,寻月棠笑着与二人打招呼,“我记下了。”其实真没记住。反正按照李大哥的行商习惯,总不会在此地久留,几顿饭的时间糊弄过去就是。说着话,裴徵露出甜笑,“月棠姐姐,现在估计也上不了菜,可以先来杯奶茶尝尝吗?”李文忠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倒真是不将自己当外人。”寻月棠冲李文忠笑笑,又回裴徵,“可以呀,走我们去那边自己挑。”三人一道去了那边,回来的时候裴徵与阿桓一人捧了杯奶茶。寻月棠手里捧着奶茶壶与茶杯,放到桌上一一斟上,“各位大哥尝尝。”寻月棠是发现了,这个裴徵小兄弟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外人。只见他拿起杯子就塞了李文忠满手,“快点,很好喝的。” 第70章裴栀   寻月棠没答话,只是用着探寻的眼神看着李文忠。李文忠大概有些难开口,颇是犹豫了会儿才开口道:“是这样的月棠。方才在席间我就说了路上碰上点子麻烦你可还记得?”寻月棠点头。“那点麻烦就是里头那二位,”李文忠抬下巴指了指裴徵和小桓,紧接着叹了口气,“我当时途径宁州,得了机缘得与当地首富裴老爷搭上了线,买卖也很顺利。就是离开时出了岔子,已经驶离宁州后的两日,在货箱里发现了这二位祖宗,也不晓得是怎样熬过来的。”寻月棠其实也大概猜到了,“那大哥是想让月棠帮什么忙?”“我这趟行商比以往行得路都多,路上收了上好的丝绸、瓷器与种子,不日就要进大漠。带着她俩肯定不行,”李文忠一咬牙道,“你便当替大哥看下稚童罢,我已经通知了她二人家里,已经派人来接了,三五日就会走,不会麻烦你许久。”寻月棠念着他带自己从登州来、又兑银子、介绍关系的恩,这样的小事自然是一口应下,“我这本来就是个食肆,添两双筷子、养两个少年不成问题。李大哥你且放心。”李文忠摆摆手,“月棠你有所不知。这就是我要托你的第二个事了,要不说这俩是祖宗呢。她二人确实也叫裴徵、小桓,却是栀子的栀、耳环的环,是女儿家扮了男装罢了。这一路来,哥几个顾忌着她俩身份,行得不晓得多别扭。女儿家事情多,还请你多担待。”“唔......”寻月棠轻轻出声她自知眼神不济,可毕竟开了这么久的店,男男女女总该分得清,一眼里竟然没有识破她俩。纵然灯光昏暗是很大原因,可又何尝不是因着这二人扮得实在像呢,想来得是熟手了。改天得好好请教一番才是。不对,她突然想到,李文忠刚刚提到了“首富裴老爷”、又说是谈完生意后碰上这俩人,莫非......\"李大哥,裴栀的裴,是不是就是宁州首富的那个裴?\"李文忠点了点头,“裴老爷也是行伍出身,早些年是跟着今上一起打过天下的。今上登极后就解甲回了宁州,膝下仅一女就是这裴栀了。年届不惑才得的女儿,自然是骄纵了些,但是裴栀这孩子虽也胡闹,却也没有外面那些不入流纨绔的毛病,是个好孩子。”莫名其妙的,说起“不入流纨绔”,寻月棠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林勰。而后就听李文忠接着道:“说了这么些,也是想让你知道......这孩子大约会有些麻烦你,应该也不会特别麻烦你。”第二日傍晚,李文忠等人就真的套上车踏上了进大漠的路。裴栀与小桓就留在店里。寻月棠得了李文忠的指点,纵是知道了她俩的真实身份,却仍扮做不知,甚至还好意带她俩人到了估衣铺子里裁了两套换洗的男士袍子。她本想的是,总归不过是三五日而已,承李大哥的恩,自要还李大哥的情,家里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便不存在“请神容易送神难”,好好伺候着二位,届时好聚好散就是。倒不料这个千金小姐与她身旁的贴身丫鬟倒还是勤快人,得了寻月棠那几套不值钱的袍子之后,死活要做工相抵。裴栀一头扎进了奶茶柜台里,小环抄起抹布做起了跑堂。寻月棠起先还跟着二人身边,提防她俩帮了倒忙,后来发现竟然是自己又一次多虑了,这俩人竟像是过过苦日子一样,干活还个顶个的麻利。“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栀端着计量用的木杯子,不错眼地顶着内里刻线,“你不要怕我们俩帮倒忙。若要说后厨掌勺,我俩是不敢称呼,那没个几年功夫上不了手,但类似于兑奶茶、传菜擦桌子的活,我们还是足够胜任的。”寻月棠抱着手臂站在柜台外头,心思被戳破也不红脸,反而越发地欣赏裴栀,聪敏的孩子大抵都会多得一分青眼。“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总要给人一点犯错误的机会,是也不是?”“是是是,”裴栀应声,“我这人心胸倒还算宽敞,毕竟男子汉么,合该让着美人儿。就是不知姐姐如此误会于我,是否会自发的、自觉地补偿我些什么?”还男子汉......寻月棠笑,这小丫头,演起戏来当真熟练。“那我想想......就是不知道今日上午方才过半就已偷饮了四杯奶茶的裴公子,晌食还能不能吃得下东西?”寻味小筑和寻甜阁的生意最近都是红红火火,但是寻月棠现在却完完全全成了甩手掌柜,整日转悠过来、转悠过去,大多数时间都在与食客聊用餐感受,以待日后整改,少部分时候就与店里人闲谈两句,或者见谁格外忙碌就上前顶顶班。若还是搁从前,她是不会有这么些时候与裴栀打这些口舌官司。裴栀笑着送走一个客,才又接着说:“姐姐脑子里的菜谱浩若烟海,我自己点菜必不如姐姐自己想着做。晌食就算了,好饭也要时间品,我着急午歇,免不了牛嚼甘蔗,待暮食再做。”“行,那便依你。”若是暮食,其实就更好些,三哥说今日晚上会来来着,饭菜做得了也可以留些与他做夜宵吃。掰着手指数数,三哥也有五日没来过了,连李文忠大哥一面都不曾见到。等等......寻月棠回过味来。 第71章合作(1)   “月棠姐姐,我明日就要走了。”五日五日复五日之后的某一天早上,裴栀突然跟寻月棠说了这么一句,神色如常,自然地仿佛在说“方才那个客人点的是茉香奶绿”。之前巴不得早早将这个祖宗送走的寻月棠却已与裴栀处出来了感情,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什么?怎么这样突然?”裴栀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似是不在乎,说出来的话却与脸色迥然不同——“宁州商会有合议,本来是下个月举办,但会长临时有事,便提到了这个月月底。我与我爹争取好久,才得他准许让我代裴家参加,便是天上下刀子了我也得回。”寻月棠不是出身商业世家,开业到如今仍不到一年,自然也没有机会碰到商会的门槛,自然也就不懂,为何前几天还吆喝着“不拿到茶底方子不回乡”的裴栀,一夜之间怎么突然就“便是下刀子也得回”。“参加商会的合议有这样重要吗?”寻月棠问。“自然有,”裴栀说着话翻出了柜台,还顺手捎出来了杯奶茶,拉着寻月棠走到了个避人地处。先喝了口奶茶,一口就下去了一半,大约是觉得润够了嗓子,才顺着方才那三个字儿接着说:“商会合议提的,都是做生意的风向标。小到金银兑换行市变动,大到当地官员如何变动、政策如何,该如何谋篇布局,手里产业增的增、减的减,那话说出来落到实处都是银子,自然重要。”寻月棠想了一会儿道:“那我该如何进商会呢?”“商会的门槛,每个地方都不一样,我只晓得宁州那边的规矩,不知道这边儿如何。但有件事儿是确定的,那便是你如果要进凉州商会,那必然要先进壅城商会。进商会的门槛不一样,但路子却大都只有两条,一个是等人来约,你上了规模自然有人来;二是找个介绍人给你拉进去。”这话听得寻月棠就更加迷茫,“我当前的规模还要再扩吗?”裴栀皱着眉想了想,将手上那杯奶茶咕咚咕咚饮了个尽,“你当前这情况很尴尬,说大吧不很大,说小吧又不很小。宁州的门槛肯定是比这边高的,但也有你这样的规模,且你虽起的晚,跑得却快,这样的新秀他们该抢着要才对。等等,你是不是得罪人了?可我呆这里几天好像生意还成,不像是有人使绊子的样儿。”寻月棠苦笑,“得罪人,也不能说没有。”话赶话到了这份上,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寻月棠所幸就将之前与望京楼的那些龃龉全说给了裴栀听。裴栀听完不以为然,“我当是什么事儿呢,这种没有世家做依傍的人最好对付,他望京楼依傍的不就是个州牧么,谁晓得哪天关系没打通就去了旁处呢。”果然世家出身的人都是瞧不上田金堂之流的……寻月棠不禁想到宁姝雅,她如何瞧不上田玉儿,裴栀就如何瞧不上望京楼。可田金堂再不济,也是堂堂大晋正四品,是这凉州一方最大的官儿,似她这种平头百姓,如何又有瞧不上他的本钱?“话也不能这样说……”寻月棠道。“怎就不能这样说?”与之前当小帮工的模样不同,裴栀现在完全有了首富之女的气势,“事儿本就是这么个事儿。也好解决,区区一个商会而已,我帮你进。”寻月棠看她,“怎就不一气儿说完?条件是什么?”“自然就是将茶底方子告诉我,让我去宁州开店了。”这一块绝对是大大的商机。她不愿作祖业守成之人,若想要在旁支觊觎中顺利执掌裴氏,她得有自己拿的出的成绩!本想着学了技术就能行,可她也算懂茶,却自己试了无数个茶底都不若店里的好喝,只能一直赖在此处不走。寻月棠略沉吟,“我得再想想。”加盟不是不行,但直接跨出凉州到宁州,不可控性太高。这个答复倒是在裴栀的意料之中。毕竟寻月棠不想动用身边资源,并不代表着她没有。不管是那个定北王未婚夫,还是相熟的李文忠大哥,都可以为她引这个路。虽说一个是官场人士、一个是来往行商,但是人活着就是攀的个人情关系网,若想成事,总能搭得上线。还比自己出面要更方便些。 第72章合作(2)   天大的生意压在头顶,早上卯时刚过,寻月棠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给要醒不醒的谢沣吓了一大跳。“盘儿,天还早,”谢沣声音闷闷,从后头揽住她腰,“再睡会儿。”寻月棠俯下身亲亲他,“不早了不早了,我要抓紧起来将昨日商议的事情列出契书来才好,裴栀过午就要动身去宁州了。”昨日里寻月棠回来后,人还在浴桶中就睡了过去。谢沣向来是知她酒量不济,又见着先前那个“八字契书”,还以为人已醉极,谁料大清早的,天还未全亮,就吆喝着要起来写契书了。果真是任他风吹雨打,不改财迷本色。“盘儿,昨儿不是已写好了契书吗?”谢沣坐起身,靠着床头笑问。“啊啊啊啊,你又取笑我,”寻月棠本已趿上鞋走到了桌前,闻言一个反扑,实打实砸到了谢沣身上。谢沣索性直接将人抱住,一个翻转欺身而上,“怎成了取笑你?是哪个昨日里拍我脸上与我炫耀的?倒确实是天大的买卖。”寻月棠听完,一下子捂住了脸。谢沣将她手从脸上剥下来,拉开床头的抽屉,从里头取了张纸出来,“看看是不是这样写的。”寻月棠坐起,一条一条、逐字逐句地看了条款,惊喜出声:“三哥!昨儿夜里你不是不在吗?是如何知道的契书内容?”“我看了裴栀那份,又找阿双核对。”谢沣道,“可还合用?”“合用合用,三哥于拟文书奏疏之类绝对是翘楚。”她现在还记得当时林大哥看了三哥写的奏疏后,酸里酸气地说他“弃笔从戎多年,文人习气不改”。“那既如此,就再睡会儿,”谢沣三下两下剥了寻月棠的外袍去,重新将人塞进被窝里,“忙碌许久,总算得闲一日,陪我睡个懒觉。”寻月棠应了,亲了亲手里的契书,将其塞进中衣的夹层,搂着谢沣的脖子闭上了眼睛。“不嫌硌么?”又过了会子,一个翻身之后,寻月棠感觉到有人将她的宝贝契书取出,重新放到了桌上。回笼觉再睡醒就是天大亮。裴栀早也起身,知道谢沣与寻月棠宿在一处也不好敲门打扰,但又实在是担心今日来不及,急得在门口直转圈。是以,谢沣起身洗漱完毕,刚牵着人出门,手中牵着的寻月棠就被人抢了去。“裴栀,你做什么?”谢沣皱眉。裴栀理直气壮:“王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民女能有何事?自然是去写契书、去官府备案。”“她还没有用朝食。”裴栀才不管,拉着人扭头就跑:“放了你的心去,我饿着自己都不会饿着月棠姐姐。”事发突然,寻月棠只来得及与谢沣挥手告别,随即马上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谢沣就立在阶上,沐着清晨日光,身形高大又挺拔,双手负后一副威严模样。店里其他人见了,都道是王爷对掌柜当真是用情至深,目送到人已走远尚不舍离去。无人看得见谢沣负在背后的双手紧紧攥住了拳。——大胆裴栀!本王的朝食,又待如何解决?!总归寻月棠已经被人拉走,他也不愿再在这个伤心地讨朝食吃,索性回府去用。其实,用不用朝食的倒是小事,最主要还是因为谢府就在州牧府旁边,若是盘儿去官府备好了案,那他也要第一时间把人抢回来才是。——事情办得比预期还更顺利。巳时末,所有的事情就都已经办妥,商定好了加盟费,也誊好了契书备好了案。裴氏的人索性就催裴栀直接上路,暮食可以在临近的一座城用,若如此便赶得及在七十里以外的一座城过夜。 第73章野餐   离晌食还有些时间,寻月棠重新洗完脸、上了妆后,就冲进厨房开始带着几个厨师和帮厨忙碌。洗菜、切菜、串菜,切肉、腌肉、串肉......谢沣在门口立着,仿佛只是一错眼,寻月棠就将所有的肉菜串准备好了,变戏法一样。准备好菜肉,谢沣提起竹编篮子,准备牵着寻月棠上马车。“三哥,先等等。”寻月棠叫住他,拿下竹筐放在地上,又牵起她手:“先跟我来。”谢沣跟着进门,“怎么了盘儿?”“前几日里与你裁了件夏袍,本想着过几日再给你,但今日热,晌午去外头,倒也穿得,索性就今日换上,”寻月棠说着话突然想笑,忍了半天没忍住,“衣料还过得去。”平心而论,寻月棠倒不会嫌弃谢沣一贯尚俭的做派。一来,她胎穿过来的家庭并非大富大贵,且父亲是读书人,家里一贯的教诲与谢沣是一样的;二来,谢沣有甲胄、官袍,平素常驻凉、登二州,“先敬罗衣后敬人”的那套说作于他并不适用。除非,除非是遇到顶顶特殊的情况,比如打宁州来了个小祖宗这样。这套夏袍的衣料还是给裴栀与小环截布裁衣时一道买的,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店内只此一匹,价格不菲。裴栀也瞧上了这个,撒泼打滚非要,但寻月棠以:“小孩子家家穿这样贵的作甚?穿这个做奶茶,谁人敢买?”的说辞拒绝了。话虽这样讲,却在事后补了她一套一样布料的浅紫色。毕竟,她撂下话只是为了将那匹天青色留给谢沣。三哥穿银白、缥碧、雨过天青最好看。这会儿上,谢沣也明白了,刚刚寻月棠忍不住笑肯定是因为裴栀那句“倒插门”,一时间难免气憋,可抬头又见她拿着衣裳歪头瞧着自己,实在可爱。便在她的暗示中伸展双臂,由着她为自己穿衣,“盘儿,你可是在想着入赘之事?”寻月棠正认真打一个襻扣,也未设防,听见这话就无意识“嗯”了一声。“也不是不行......”谢沣又道。寻月棠:?“盘儿不是有天大的买卖么,我不亏的。”“啊呀你这个促狭鬼,”寻月棠一把推开谢沣,“去去去,你自己穿去。”谢沣现在仍敞着怀,没被推开,却顺势拉住了寻月棠的手,“我是想与你说,买卖越大,风险越大。我与裴栀之父裴建川相识多年,虽不曾见过长大后的裴栀,对她的些手段却是有耳闻。裴建川早年从军,为今上左膀右臂,立有大功绩。今上登基之时论功行赏,他拒绝爵位自请回乡经商,这样的魄力与城府世间少有。这些年他已渐渐将手上的生意往外交付,旁支各个想沾光,他也确实帮衬了些。有人仗着这个想进一步吞并裴氏家财,被裴栀剥得连原有产业都不剩。虎父焉有犬女,裴建川肯将裴氏交给裴栀,她定有过人手段的。任性蛮横、举止出格都是外表,你莫太信,真做起生意来要打起精神才好。”每次听到他将皇帝称呼为“今上”,寻月棠心里就不太好受。这毕竟,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啊。安乐侯想要他的命,亲生父亲想要补齐迟到多年的父爱,结果却还是将三哥放在火上烤。“我晓得,”寻月棠轻轻道,“其实若是只加盟,问题倒不大的。”这次谈拢的生意,她应当不会吃什么大亏,若裴栀当真违约,大不了少赚一点及时止损。但谢沣这次却也是真正给她提了个醒。前面那句话她没有说完——“我之后还要与她合作米粮生意,到时必会小心谨慎些”。裴氏不做侯爵也是皇商,家业依傍在鱼米之乡宁州,为天下最大粮商。寻月棠记得书里说,谢沣战时一度因朝廷拒绝供给而断粮草,那仗打得人困马乏,饥寒交迫,颓势渐现。这一次,希望开战晚一些,再晚一些罢。等登州的牛乳、田地有了规模,等她接上宁州的米粮线,等她生意越做越大......届时,她当为谢沣撑开一丝赢面。——四人一道去了郊外,这时节春夏之交,光阴正好。谢沣与林勰一道支炉子、生火,寻月棠与妙言就在旁边铺毡毯。 第74章将变   很快,边地又是一个春。一年时间过去,壅城看起来似乎没有一丝变化,但在这一如往昔的平静繁华之下,许多事情却又在悄悄变了。去年五月过,寻月棠在谢沣的百般不乐意之下去了一趟宁州,给五家加盟的寻甜阁工人培训了奶茶制作,也留下了茶底方子。这一去就待了月余,短短的培训时间结束后,她去考察了裴氏令人震惊的产业与良田,后与裴栀签下了寻味小筑加盟契书、米粮代理契书。从宁州回来后,她的身份便又在食铺店主之上又加了一层——凉州最大米商。大约也是因为这罢,甚至没有让谢沣、李文忠、裴栀等任何一个人出面,她便风风光光地被人请进了壅城商会,坐上首第二把交椅,位置犹在望京楼之上。再其后,生意发展便像是快船又遇顺风顺水,将帆拉满,一往无前。她斥重金买下了寻味小筑与寻甜阁两个铺面,依照钱英的指点起了二层,当年的一爿小铺一跃成为了壅城规格前三的酒楼。“月棠姑娘今时不同往日。”新起的寻味小筑二楼设了许多雅间,这日郑从拙来访,第一次上二楼,被安置在了靠窗一间。红木雕花的窗格支开,下见繁华街道、来往行人,仰得鸟雀协飞,青天白日。“先生又何须与月棠说这样客套的开场白。”谢沣生辰在五月,去年这时,她如何如何紧张忧虑,今年便就更甚旧时,“您既是来了,便是得了消息罢。去年四月您不曾来,我是怕了一个月、忧了一个月,现在琢磨起来倒更像是盼了一个月。这便就是奇怪之处了。如今您来了,我仿佛才觉得这一颗心终于落到了正地处,彻底踏实下来。”郑从拙笑笑,“月棠姑娘这般觉得,也是人之常情。”寻月棠脸色静得如同幽谷中一汪死湖,没有接郑从拙这句,只是浅浅给他斟了一杯上好的明前龙井。郑从拙接过白瓷盏,了然寻月棠此刻想法,未嗅茶香也未熏眼,攥在手里,缓缓启口。“去岁腊月,太上皇病重禅位,今上登基。”“这事我也知道,”寻月棠不解,“但贺峤比原本该登基的时间晚了整整一年,您又如何断定他会于此刻下手呢?”担心自己会忘记剧情,寻月棠一直在册子上记录并梳理时间线。再对照当今发展,发现轨迹偏移,许多事情都与原书不一样了。比如,贺峤前年年底该登基、三月陆见瑶得知真相跳楼自戕、五月贺峤派人为三哥下毒、十月底该命凉州出兵与北狄对战......“姑娘大概是想问,事情如何会变成这样罢?”郑从拙低头瞧着手里已然不烫手的茶盏。寻月棠苦笑点头。她不是质疑郑从拙的判定,她只是还存着一丝侥幸,便像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觉得若是一直拖下去,许那贺峤,就会歇了置三哥于死地的心思。“这一世出现了许多变数,你与我的出现算一个。但从拙私以为,可能最大的变数是安乐侯。”“安乐侯怎了?”寻月棠还是有点关心这个人的,毕竟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三哥的父亲。“安乐侯上一辈子被贺峤救下,这辈子真的病死在了登州到幽州的路上。上辈子,是安乐侯先发现贺峤与陆见瑶的事情,而后禀给一直在行宫照顾太上皇的太后,之后才闹到陆见瑶跳楼自戕。”寻月棠又想起谢沣所说的太后与安乐侯的那些首尾,心里感觉怪异,但具体如何,却说不出来。只问了句,“而后呢先生?”“据我所知,陆见瑶在登州受了惊,又被陆远道之死刺激,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虽在贺峤的保护下好了许多,但去岁小产过一个孩子后,情况急转直下。”寻月棠突然有点同情陆见瑶,按照后世的研究来说,小产大约也是因为他俩是亲兄妹,胎里就有问题。“那他今岁为何会行动呢?”“因为陆见瑶又遇喜,眼下他志得意满。”郑从拙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粉碎了寻月棠最后一丝侥幸,“宫中已在选拔厨师侍女,名单与上一世无异。若无别的变故,该就是往凉州来。”寻月棠苦笑,“先生,月棠该如何做?”郑从拙道:“月棠姑娘也无需太过慌乱,从拙只是得了消息来与你提个醒,从幽州过来起码还要有半个月,谢将军那边定也会有所防备,到时若需要姑娘帮忙,从拙再来。”“好,”寻月棠苦笑着应,“先生,店里备了家乡小吃槐花饼,您稍候,我很快取来。” 第75章音讯   “鸣苍,提州有变。”林勰将手中密信展开在桌上,议事将领一同凑近,看完脸色俱变。提州地处幽州以西以北,凉州以东以南,其军营是仅次于凉州的国之第二,拥兵三万余。提州总兵左胤州,年过不惑,领兵半生,是大晋朝资历最老的将领之一,早些年他就曾因身体原因乞骸骨,时外敌环伺,太上皇便命他培养出可用、嫡系接班人再解甲。这样过了几年,他人是培养出了,太上皇却禅了位。左胤州卸任后,总兵之衔没有落在他亲自提拔的副总兵头上,反给了贺峤的表弟刘珙。林勰狠狠敲了敲木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便想便宜自己母家,好歹寻个稍微能入眼的,如何就让个草包领兵?”他当年还是京城顶尖纨绔的时候,最不爱与刘珙玩,这人一身痴肥、又没脑子,给他提鞋都嫌,现在军中之职竟还在自己之上了——什么东西?林二公子的气儿实在不顺。谢沣晓得他怒从何来,但也无时间去安抚,“若如此,那左总兵的嫡系岂不是要翻了天来?”“现在看着是如常,但内斗是早晚的事,如今外敌当头,提州将是凉州最近增援之处,这样安排是嫌大家日子太好过么?”林勰这话完全在理,但事态,倒似乎不至于这样差。左总兵向来忠君,在朝政由贺峤把持后,他得君命严防凉州,如今他卸任,刘珙难以服众,大约正是提州缺口显现之时,沟通交流、安插眼线的不二良机。能将提州军作为储备力量,随时为己而用最好不过。若实在不成,能防得住,也是好的。谢沣手指抵着下巴,问道:“左总兵的培养的副总兵是何人?”林勰摇头,眼光掠过其他将领。谢沣了然,不由皱眉,不晓得林子修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却还是挥手:“那先去查。今日便到这里吧。”等人都走了,他才出声,“子修,你又胡闹什么?”“哪儿胡闹了?”林勰不复刚刚义愤填膺模样,嬉皮笑脸道:“那个副总兵,大概与你沾亲带故。”谢沣拍拍桌面,“好好说话。”“你之前不是屡屡往提州递消息,想要知道你那大舅哥是否在那地从军么?这便得来全不费工夫了。趁着乱刚好查清,那副总兵名寻峥,郓州济水县人,年二十八。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你那大舅哥了。”“公归公、私归私,那边的军务插手还要从长计议,现在是否要将这天大喜事说与寻家妹妹听?”谢沣想了想,“这事不急,先联系上寻峥再说。”月棠已经等了太久了,这次万一不是,她可能要崩溃。若真的要助其认亲,必得要万无一失才行。 第76章速食   五月初,凉州大营。有内侍自幽州而来,捏着尖细嗓子在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定北王谢沣,忠良之后也,至边地五载余,领兵有节、屡立战功,朕心甚慰。旌奖贤劳,乃朝廷之著典;(1)黜陟由功,亦为君之本分。兹赐谢沣良田百亩、美馔一席,钦此。”谢沣带领营中众将,跪地叩头谢恩,山呼万岁之声久久不绝。内侍收好圣旨行到谢沣面前,叫了声“王爷。”谢沣抬头。“圣旨里不好写明,但这封赏确实与您庆贺生辰的,天恩如此,您日后如何做,该不用咱家明说了罢。”说完一阵狂妄奸笑。谢沣脸色未变,只点头接过了圣旨。内侍一扫拂尘,“得,营中重地,咱家是住不得,赏赐与您留下,咱家便先告辞了。届时府上再见。”谢沣叫了个身边人,“送送李总管。”待马车从营外的小道行远,林勰才拉着谢沣进了营帐,“什么东西!他娘的!”谢沣坐在案前,盯着明黄圣旨,静坐不语。“话说的好听,还专门给弄了个圣旨来,我当是什么天大的赏赐呢?原就是良田百亩,鸣苍你说,凉州哪里来的良田?还美馔一席,不就是顿饭?”林勰顿了顿,似是恍然大悟,“得得得,我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弄口谕,怕是说出来太磕碜硌牙吧。”谢沣听罢仍不说话,找了漆盒收好了圣旨。“鸣苍你做什么?他贺峤来折辱你的东西,你这样珍重地收起来作甚?总归他已然如此针对你,还能缺一个慢待圣旨之罪?”谢沣背对他,关上橱门,“祖宗礼法不可废。”他要好好收起的,不是贺峤的圣旨,是圣旨。林勰气得在帐内直打转,“明明晓得你从不过生辰,还这样大张旗鼓地赐宴。他是个臭虫转世么?怎这样会恶心人。”谢沣疲惫地支着太阳穴,深深吸了口气,走到了门外,安排左右:“去将郑先生请来。”“请郑先生做什么?”林勰不解。待郑从拙到后,谢沣示意他将此前说与自己的那些讲给林勰听。“我有一郓州旧友为昔日太子府幕僚,他曾与我小聚,席间谈及东宫多能士,尤其赞一人,来自于素轸,行迹神秘,用毒出神入化,时陛下称其为毒仙。”这是去年一次闲谈,郑先生无意间提及的。隔不几日,寻月棠在夜间梦魇,大哭出声,醒来时抱着谢沣说,梦见他身中剧毒死在幽州京城外郭,一人站在城墙上,着五爪龙袍,放声大笑。在谢沣看来,这大约是上天暗示。其实,便不知这两个消息,贺峤赐下的筵席,他照样会是十二分的防备。只是提及“毒仙”时,他猜测此人,大抵与林勰有些渊源,才叫郑从拙来此复述。果真,林勰一听就皱了眉,“还有旁的信息么?”“他说毒仙曾说过,世间万毒,大都有解,一样除外。能配出解药的人早就死了,世间也惟他一人知晓这毒药方子。这味毒药,就是他敲开东宫朱门的一块砖。贺峤派出百人与他试药,均因不堪其苦自戕而亡。”“那你可知这毒药叫什么名字?”林勰问。郑从拙摇头,“从拙彼时也好奇,曾问过,但友人回答不知。”林勰嗤笑一声,“郑先生不知,子修却大约晓得了。这便得是说王八看绿豆了,似上面这弑父欺君之人,便当与这样欺师灭祖的混到一处。”安乐侯陆远道,朝廷布告说是流放途中病死,可其实,他与贺峤曾在登州对坐,提及贺峤是自己亲生子,与陆见瑶是亲兄妹。贺峤受刺激、彻底失控,失手将其杀了。“他所说的那味毒药应该就是我所说的似牵机。这毒确实无解,但避还是能避一避的。”林勰道,“但似牵机这毒很难发觉,只能通过中毒后的脉象看出,所以我们没有失败的机会。”三人坐到案前,将贺峤此次可能下手的地方盘点了一个遍。一个一个制定出策略后,便只剩下了厨子与鲥鱼。“可能是厨子下手,可能是给鱼喂毒。无论哪样,你都躲不过,”林勰道,“你可以偷着将这圣旨烧了裁了,却不能当着一屋子天使的面不动御赐饭食。现在还不是与贺峤正面冲突的时候。”郑从拙看着烦躁无序的林勰,试探道:“可否让自己的厨子混进去,将御赐这道菜完完整整掉包呢?”闻言,林勰更烦了,“说得倒轻巧,这样玩心眼、掉脑袋的事儿,一时间哪儿有这样合适的人选?那可是宫中的御厨,人精中的人精,岂是随便一个凉州厨子斗得过的?”就这时,一双素手挑开帐帘,寻月棠紧跟着钻头进来,“林大哥,你看我这凉州厨子可还得用?”见她来,林勰麻利地起身,拉起郑从拙就走,“你这凉州厨子不归本将军管,去找苦主说理去。”谢沣正欲起身,寻月棠就坐到了他腿上。“盘儿......”听完这句唤,寻月棠就抬起双手紧紧捂严了他的嘴巴,“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但是......我可以的,我能做到,你让我去。”谢沣不点头,她就一直紧紧捂着他口鼻,口中威胁:“反正你放眼整个凉州,能迅速比照御厨的水平仿一道菜的人本就少,值得信任的就少上加少,值得信任还一心向着你的,大约也就剩我一个了。” 第77章帮厨   生辰宴前好多天,寻月棠就住进了谢府。站在厨房里,她拧着衣角,似是不敢抬头样,声音也细小:“梁大人,奴叫宋月。主家派我来与您打下手。”甄婆婆在一旁看着,笑吟吟地回话:“梁大人,前头几个帮厨都毛手毛脚的不入您眼,都怪我老婆子做事不力。月丫头虽年纪小,却也是在厨房里做了许久的,要说优点也无旁的,就是听话。”来的这个御厨叫梁大金,御膳房的一把手,此前便是最得圣宠一批,现在尤甚,想来是个难对付的。梁大金本是带了帮厨来的,来凉州不久就挨个倒下了,一个个的头晕恶心、拉稀跑肚,随行御厨说是水土不服,如今连同那个来时还趾高气昂、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李总管一道,都在谢府后院躺着“哎哟”呢。若非走投无路,梁大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谢府的人顶上。此前,甄婆婆就选了几个人来,往眼前一站都是个顶个的优秀,但却都多少会触到梁大金的霉头,都被他谴了回去,却不好说是府上办事不力。如今甄婆婆自己先说了这句,姿态低得很,梁大金听得舒坦。他打量着寻月棠——眼前这姑娘,细细瘦瘦、高爽爽,暮春日的柳儿条一样,说话声音细细,说是清脆吧又带着那么些软糯,听着悦耳,手艺如何先不论,杵在灶旁,起码看着顺眼。“抬起头来回话,”梁大金开口,“今年多大了?在厨房里做了多久?”寻月棠抬头,嘴角轻轻地弯起,看着拘谨又乖巧,“回大人的话,奴今年十八,已在厨房做了四年。”“十八......”梁大金重复,“正是好年华。”抬起脸来才看见这姑娘的秀气面庞,要说倾国倾城那不至于,但也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小美人。素着一张面更见五官清丽,脸皮子欺霜赛雪,乌发如云不见油腻,身上没着香料,只有干净的皂角气,一双柔荑修长白净,未蓄长甲、未着蔻丹。——是合格的厨房之人该有的模样。“若再要换,显得我人不济,”梁大金摆手,似是认了命般对着甄婆婆摆手,“就她罢。我这年纪还做得动,且只需要出御赐几道菜,一个帮厨足矣。”来的人多,要防的就多,累。甄婆婆点头应是。这就与谢沣预测的一样了,本来说直接将寻月棠送来,省得麻烦,他执意如此,说若第一次就送寻月棠来,便梁大金心里喜欢也不会留。等宴席日近,梁大金心里越来越急,耐心也磨去地差不多,再让寻月棠出马,才会被留下。“那月丫头,你且跟着梁大人好好做事,若敢偷奸耍滑,我定剥了你的皮去。”甄婆婆嘱咐。寻月棠又将头深深低下,认真应是。“那大人您先忙,我老婆子便不打搅了,”甄婆婆说完话,转身出了厨房。“怕她?”梁大金看着寻月棠。寻月棠摇头,“不怕,婆婆人很好的。”梁大金嗤了一声,“小女娃子嘴巴硬得很。”话虽这样说,他却很满意。方才他的态度已经算作示好,眼前这个月丫头完全可以说句实话,多少求点庇护,但她没有。“行了,在厨房呆了四年,哪怕只是帮厨呢,基本功总有罢。”梁大金坐到椅子上,抽出了旱烟袋,“来,露上一手。”“这......”寻月棠讷讷,“若不然,大人您给个指点?”“手边有什么,就做什么。”寻月棠低头,看到手边是一篮香菇,“奴懂了。”说是有什么做什么,却未规定只用这一样,寻月棠连着筐将香菇端到了一旁,从水缸里舀水,认认真真开始洗香菇。后来想到什么,又慌忙擦手,从旁边拿了茶壶来添好水,带着茶杯一道给梁大金奉上,言语颇有些不好意思,“梁大人,奴无状,怠慢了您。” 第78章鲥鱼   过了端午节,五月望日,就是谢沣的生辰。这日天光未现,寻月棠就从谢沣身侧醒来,不料谢沣醒得更早,正看她,深情却无笑意。这样的眼神,看得寻月棠心酸极了。无论是在什么年代,生辰对于一个人都重要非常,要有亲朋相贺、要有爹娘相陪。但三哥什么都没有,甚至一句“生辰欢喜”,对他来说都太唐突。可今日,他却要在众人恶意里逢迎,笑着面对最让在自己痛苦的生辰。想到这里,寻月棠嘴唇弯了弯,本是想笑,却先落下泪来。“哭甚么?”谢沣叹气。“三哥,不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这日,感谢这一日你能来这世上,让我遇见。”谢沣“嗯”了一声,紧紧抱住她,半晌未再搭话。“晚上见,”寻月棠起身,“三哥,我去了。”不知怎的,这句竟然给她说出了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谢沣察觉,一把拉住她手,在手里摩挲了好久,才点头,“去罢”。——“大人今日来得真早。”天色还是蟹壳青,寻月棠在还带着点凉意的晨风里搓手走着,在大厨房门口碰上了梁大金。“今天是正日子,是要来得早些,”梁大金还在抽旱烟,脸前白烟袅袅,“这不,全靠这玩意儿提着神呢。老来老来,觉倒是一点没少。”寻月棠现在的人设是听话、乖巧、不聪明但不谄媚,所以她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大人正值壮年、且莫言老”的话。这样的调调,梁大金挺喜欢。到了厨房,梁大金先去看了看冰起几条鲥鱼,并非与他一道从幽州而来,而是从宁州运来的,卡着点出发,今晨刚到,重兵把守。这东西金贵得很,出水就会死,若要得其味美,必须在出水后三日内食用。在宁州的鲥鱼一经打捞起来,就要用冰块冰上,冰块上还要淋上猪油来延缓冰块融化速度,三百里过来换马几十匹,送鱼人行径驿站用三餐,只来得及在马上接过一碗蛋汤充饥。如此昼夜不息,才能在三日内将鱼送到。(1)这样的天恩,如繁花簇锦。沿路百姓、官员都道是定北王谢沣两朝重臣、最得隆宠,肃然起敬之余,怕更多的还是艳羡。常言道烟火人间,北人素难得鲥鱼一口,可“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鲈鱼(2)”,谁人不想从鲥鱼上尝出这一口春呢?梁大金瞧着冰下几条大小几无二致的匀称银鱼,心里直摇头——天子盛宠,断头利刃。这福气给到自己,那是不会要哦。他蹲下,拿着双银筷子检查了检查鱼身,大约是蹲久了,起身的时候头有些晕,身子猛地晃了几晃。寻月棠见状要扶,梁大金摆手,“无事,还不至于。”接着往前走,梁大金嘱咐:“月丫头,准备忙了。今日要做道红蒸鲥鱼,你好些瞧着。”寻月棠乖巧应是,净了手、扎好围裙,恭恭敬敬地跟在梁大金后头。梁大金经过与寻月棠几日相处,对其喜爱更甚,见她目带虔诚瞧着那些贵重的鲥鱼,心里一下子软了起来,“总归也有许多,你便也取一条来。先说明,我不会与你解释如何如何做,学成什么样、做得如何,全也凭你个人本事。”今日事毕,明日他就要启程回宫,这个月丫头他带不走,路引、良籍、细软......待要解决的事情太多。那不若行个好,让这天子赏赐在她手上过一遭。似这般穷苦出身的孩子,终此一生看到的天也不过井口大,料理一道鲥鱼,便当是为她垂垂暮已时留一个谈资罢。寻月棠大惊,搓了搓手,跪下给梁大金行了个大礼。“哎哟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梁大金虚扶她一下,“快些个自己爬起来,莫让我弯腰,头晕。”寻月棠起身笑笑,擦了擦眼睛,又小声重复了句“谢谢大人”。“莫多说了,看好就是,”梁大金说着提起了鱼,利落地将脏腑、腹内黑膜一道去了。见他的刀始终不落在表面,寻月棠便开口问:“大人,这鱼不要去麟么?”“你这丫头倒会讨巧,我说不与你讲,你却是会问,”梁大金道,“鲥鱼的肥美,在于鳞下有油,若去了,会减一分风味。”“唔......”寻月棠点头,一步一步跟着他做,冲掉血污,将鱼浸泡在水里。这一步她晓得,为的是将鱼的血污去得更干净。 第79章事成   这一行人十有八九都水土不服,决计是不敢在凉州这个是非之地久留。是以,中午宴席方罢,各位天子使臣就忙不迭地收拾细软准备启程,本来,他们来这里就是监督定北王食用天子赏赐的,瞧着他在席上吃了好些那个鲥鱼,便已足够了。当然,馋不馋的,那是题外话。谢沣和林勰在府上正门送各位使臣,乱七八糟的随礼装了一整车。尤其有一箱,红木为底,金玉上饰,里头装的全是些凉州的土产,不贵却希——是凉州定北王上奉于天子的品物。“鸣苍,你说贺峤那厮,会不会吃?”林勰瞧着车马渐远,问了谢沣这么一句。谢沣摇摇头,“我也不知。”“也无妨,”林勰接话,“便是他不吃,恶心他一下子也算赚。打开这样精致的小箱笼,再看见里头不值钱的东西......”想到到时候贺峤的面色,林勰没忍住笑出了声,“当然,我们还是盼着他能吃的。我花大力气配出来的似牵机,总是想着能派上用场。”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上贡之物里头也下上了似牵机。二人并肩往回走,林勰突然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子修了。”谢沣:?“要叫我小毒神,”林勰大笑,“那个死老头子,屠尽同门也就混那样,若我二人同台竞技,估计他赢不了我,这就是嫡系与旁支的区别了。”谢沣:“......知道了小毒神。”正门是送走天子使臣的地方,其他随行的侍女、厨子则从侧门出发。寻月棠在这里送梁大金。平心而论,除了最开始的防备与试探,梁大金这人对她其实颇为不错,嘴上说着“我可不会教你什么”,其实一点也没少指点,这几日她是真的学到了东西。但是,反观自己。尚未见面,就存了谋划,日日相对都是欺骗。最后一日梁大金哪儿是水土不服啊,分明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给他下了药,为的是支开他和其他的小厮,方便自己给鱼掉包。晓得梁大金防备多,她换好了鱼之后还特意等着梁大金回来淋热油、自己上菜。却不知盘子还是那个盘子,里头的鱼却早已换了。有毒的那两盘,一盘扔了,一盘送去给欺负三哥的那个李总管了,听说吃得干净净的。这下再回味,觉得自己实在对人不住,左思右想,又带了坛更好些的黄酒给梁大金,“大人,这是我找甄婆婆讨的,您留着路上喝。”梁大金躺在车内,勉力坐起来,撑着身子看她,“你这丫头啊,若非不好带,我是真的想带你回幽州的。行了别送了,起那样早,回去歇着。”说完,梁大金放下车帘,“回罢回罢。”寻月棠回府,颇有些失落,但她前头是成年的妖,如今是成年的人,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自然懂的。这么一路行着,先在府内碰上了林勰,他晃着把折扇,正要往撷芳楼去。“哟,寻家妹妹这是怎了?脸色瞧着不好。”寻月棠道,“这几日睡不好而已。林大哥,三哥可有事?”听闻似牵机这药,前头刚中也很难诊判,但林勰有这本事。“他无事,放心罢。但我刚刚摸了那个李总管的脉,倒中毒不轻,”林勰给寻月棠吃了个定心丸,“不过你这丫头如今也是手眼通天了,大大小小各异的鲥鱼从宁州运来,你如何只用了一日半?朝廷那几十匹快马可是跑了三日整。”寻月棠笑笑,“是找了裴栀。林大哥你晓得的,裴家人这条路跑得熟。”林勰若有所思地点头,“挺好,挺好的。去看看鸣苍罢,在书房呢。”——谢府书房。招呼罢来自幽州那群人,送走了半个白日的喧嚣,谢沣一身酒气未散,坐在门户紧闭、窗帷蔽日的暗室中,周身郁郁。说不上多难受,但却很是疲惫,由内到外的疲惫。“三哥。”忽然,他听见门外有人唤他。“盘儿,门没锁。”寻月棠进门,见一屋沉沉,有细细碎碎的微尘在窗帷缝中溢进的一丝天光里飞浮,满屋的存书的油墨味道在密闭中更加浓重,闻着颇压抑。谢沣正垂首,坐在这寂暗深处。“三哥......”寻月棠走到他身边,轻轻抱住他,“三哥。”谢沣抱她坐到自己腿上,“我无事,只是宴上饮多了酒,有些疲乏。”“三哥,你今日有什么想做的么?我都陪你。” 第80章这样   如今的萱宁堂堂屋后的内室被奉上了灵位,与外间的繁华精巧不同,这里素净雅致,大片留白,一看就是谢沣的手笔。也挺好的......寻月棠想着,如此一来,情郎与爱子的心意,她都能感受。或许是自己如今正沐爱河的缘故,她心疼谢沣,却也感慨太上皇的情谊,觉得这两样并无什么冲突。二人一道敬香叩头,各个跪了许久。出了萱宁堂正室,寻月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怎了?”谢沣问。寻月棠拍拍脸颊,不好意思地笑,“就是觉得很紧张,丑媳妇见婆母的紧张。”可能这样的紧张真的没有来路,但谢沣竟然没有觉得离谱,而是觉得若母亲见到盘儿,定会喜爱非常。谢沣道:“听你这样说来,我倒先开始打怵,若到时与你回郓州,不是要紧张死。”“那不会,”寻月棠仰头,“在你还是宋三的时候,我爹娘就很喜欢你了,都不敢奢望家里的笨丫头能嫁与你的那种喜欢。”“真的?”寻月棠往前走,见萱宁堂已远在身后,便垫脚亲吻他,“自然是真的。”本以为出门后会直接回二人住的院子,却不想谢沣引着寻月棠又去了侧院。这一间似乎才是正儿八经的卧房,到此处里,寻月棠却更加虔诚谨慎了些,还总觉得是有些冒犯了。“三哥,我进此处,是否不太合宜?”谢沣道:“头回见小辈,长辈总要给礼物的,我母人虽不在,物件却都已挪来了此处。赠礼这事,只能由我代劳了。”母亲身去后,祖父祖母做主将母亲的一应细软从安乐侯府收回,深深锁在了幽州谢家的库房深处。后来,大概是很远的之后,太上皇不知与谢家达成了何种协议,挪了许多东西来凉州这处宅子。原在京中之时,谢沣很少见母亲画像,但这里的卧房里,有成百上千幅母亲丹青,或行或坐,或卧或思,或撷花,或饮茶,或捧书卷仰望碧落.......均是出自那人之手。在这卧房之中,同样收着许多首饰,听闻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批。谢沣走到妆台前,拉开妆奁,从里头取出一条淡蓝色镶宝石的细小手链,“听闻这条手链,是我母生前最喜的首饰。若是送你,她大约是会选这件。”给寻月棠戴上之后,谢沣左右端详,“很是合适。”寻月棠瞧着这手链,呈花蔓样,镶嵌技艺十分精湛,原石却好像不那么贵重,晶透似是蓝色水晶,但却细小,不由赞叹其眼光审美,又喜其尚俭习气,“谢谢三哥。”她低头笑,突然看见敞开的妆奁里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吾儿鸣苍亲启”,“启”字最后一笔被水洇开。这......这应该是三哥母亲的绝笔之信罢,那水渍,该是三哥年幼时不慎落上的思母泪。意识到这,寻月棠猛地抬了头,权当是没有看见。谢沣察觉,摸了摸她发顶,自说起来:“盘儿,你知晓么?我母写这封信,用了两种字体,前半封是正楷,后半封是行草。”谢沣顿了顿,“听闻其后还又写了二封。一封与我祖父,也是行草,第三封......第三封是给当今太上皇的,匆忙到来不及写信封,还是后来甄婆婆她们帮忙封好的。甄婆婆说,其上仅二字,曰‘不悔’......”大约是多年挣扎,终于能让自己和解,说完这些,谢沣甚至释然地笑了。寻月棠却哭出了声。“三哥,是,是有人催,催着......”谢沣点头,“是安乐侯府的人。年少时,我心里有怨尤,有忿然,但并不知我母乃自戕而亡,自就体悟不到字迹变化的原因;待到年纪大了,懂了,却无法放任自己去责怪旁人。毕竟,一切皆因他二人共错而起,只不过是最终由我母一人担了而已。”寻月棠半天没有答话,抱着谢沣哭得越来越大声,眼看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似是登时就要哭蒙了去。谢沣才捂住她嘴巴制止,“好盘儿,不许再哭了。”“我......我.......忍不住,”寻月棠整个人哭得已经开始抽搐,好像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样哭过了。也是到了此刻,她才分清楚,哭泣与掉泪好像并不是可以画等号的两件事。她泥胎里带来的那个毛病,叫掉泪,多多少少一点情绪波动就可以触发,曾经她以为这是绝症,如今却能随着阅历眼界见长而自我控制。但哭泣,是大恸、大喜之下的生灵本能,无论如何,也难自抑。自己此刻,分明就是在哭泣。因爱人身世而哭、因爱人受屈而哭、因爱人失言而哭——那二人的过错,哪是由三哥之母一人承担?还有一个苦主,如今正捂着自己的嘴巴,说,“好盘儿,不许再哭了。” 第81章汉堡   “三哥,手酸了。”寻月棠抱怨,“还没好吗?”谢沣正是要紧的时候,一声没吭,半晌喉结一滚,发出如喟叹的声音。快活之后,回想到这荒唐事,谢沣突然羞赧难以自处,平躺于床上,以袖覆眼,着实平复了好一会儿。待脸、颈热度退下,他方开口答道:“盘儿松手,我去换条裤子。”寻月棠撑着手在床上,探身出去:“需要帮忙吗?”谢沣披了件外袍,见她笑得不怀好意,摇头,“不用。”“那好罢。”晌觉到底是没有睡成,半程失眠、半程胡闹,起身就到了暮食时间。林勰早已经去了撷芳楼,席间就她二人,甄婆婆在上菜时看见了寻月棠腕子间的手链,悄悄看了谢沣一眼。谢沣察觉甄婆婆的询问眼神,不着声色地回了她——是,确实是我母那串。甄婆婆笑笑,没说旁的,自退下了。往上数二十多年,谢家在京城世家中只能将将算是提的上名号,家底也并不丰厚,即便如此,谢皊音的衣物首饰还是满京贵女中的翘楚,所有之物不仅贵,重在稀。都是当年的定北王贺砺自边关商队、自西洋商船处搜罗来的。谢沣为什么独独挑了一条手链呢。大概是因为,他觉得盘儿的一双皓腕,是天下间最最好看的。他虽对生父无甚感情,却始终无法对母亲产生丝毫怨恨。毕竟,她拿性命换来了自己的生门。这样沉重的爱意,纵是很难承受,却无法不感恩。一饭用毕,谢沣的带寻月棠又回院中,与她商量,“盘儿,我带你去个地方可好?”“好啊好啊,”寻月棠抱住他,“去哪儿?”“去城外,你带上些换洗衣裳,今夜就不回城了。”“马上,我马上去。”寻月棠可听不得这句,她惯是爱玩,只是因着如今各类事务冗杂,谢沣营里头也是公务繁多,二人很少能凑到一处去游玩。五月里昼渐长,暮食又用得早些,如今不过天日将斜,正是好时辰。从谢府出来,二人策二骑,出城门,行上了黄土乡路,一路马蹄达达到了个小丘半山腰上。饮上马,谢沣拿过寻月棠备下的竹篮,另手牵着她往一个山洞里走。“三哥,怎么想起带我来爬山了?”山洞中并不算特别亮,但天未晚,行路倒不成问题,谢沣与她解释:“这里是塞骶的人先发现,觉得不错想要用起来,但半天没有什么好的思路,就来找我参谋。我来这里瞧过一次后,就瞒着子修与他要了这块地方。”“夺人所爱么?”寻月棠凑近,“可不像三哥会做的事。”谢沣笑,“世间美好均奉于所爱,却是我会做的。”情话来得猝不及防,寻月棠低头吃吃地笑,“那你为何要瞒着林大哥啊?”“怕他与我抢。”谢沣言简意赅。山洞里这条路不阔,却长,寻月棠由谢沣牵着往前又走几十步,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怕林大哥抢。这山洞之内又是别样洞天,山上开了一道自然山缝,宽约一尺,正溢天光,傍晚时分的红黄色暖霞可以直直投射入洞。霞光直射之地,是一汪汩汩涌动的活泉,圈出了个海棠池子出来,底下铺着各色鹅卵。见底下有块粉色鹅卵漂亮,寻月棠伸手去捞,才发现这竟是一池温泉,不过天儿热了,瞧不见白气,若不曾手探,便无从发觉。她转身,惊喜出声,“三哥,是温泉!”谢沣刚刚将她的篮子放在了修在池子旁的藤编椅上,点头,“塞骶发现这处时是个腊月,从山顶上瞧见有白气溢出,拨开土找到了这处山缝,洞口是我后来开出来的。”唔......寻月棠也做过这开凿山体的活儿,说实话,不太好干。人力物力往里投,像是流水一般。更何况,凿了山洞,还要修池子,还要盖后头的屋舍,不晓得要花多少钱。这下她不明白了,“三哥的书塾、大营都是用钱正紧的时候,怎么还有闲钱弄这温泉小屋?”“本想着下月送给你,但今日脑子一热,就带你来了。”哎呀......原来是给我的生辰礼物.....寻月棠嘟着嘴巴,磨磨蹭蹭到了谢沣身边,“来罢三哥,亲亲。”长吻休时,谢沣拍拍坐在自己身上的寻月棠,“盘儿,去玩罢。”寻月棠笑着跑开,站在池边木几上,三下五除二就脱完衣裳下了水。泡温泉要多饮水,谢沣还用竹筒在屋后引了山泉来,生上火烧上水,再出门,就看见寻月棠散着长发在水里捞石头玩,还扔了一地的衣裙。他无奈摇头,过去将她衣服一一捡起、叠好。寻月棠见人来,大方发出邀请:“三哥,要下来一起玩吗?”谢沣摇头,“我烧了水,还要看火。” 第82章失联   林勰躲过那个油纸团,狡辩道:“我那不是,占着嘴呢?”谢沣敲敲桌子,“平日里可曾少你吃喝一口?林二,不至于此。”“哼,”林勰说着又将脚翘起,“你少在这里吃草木灰,放轻巧屁。这全雍城的吃喝我早吃了个遍,唯一能得新意的就是寻家妹妹这里。感情你是天天吃香喝辣,今日总算是破了天荒想起苦守寒窑的林宝钏咯。”谢沣皱眉,叫了声,“子修”。“知道了知道了,”林勰收起脚来坐正,“是这样。反正不拘好坏你都要听的,我便顺着说——”“提州不出所料,果真开始了内乱。起因也简单,如今要入夏,往年都发三套夏装,今岁只有一套,且营中伙食越来越差劲,中间省去的钱粮去了谁人口袋,不言自明。我们的人,已经布好了桩,什么时候开始挑拨,听你令下。这是好事。”“坏事呢,就是,你那大舅哥有点过分明事理了。”谢沣:“你好好说话,寻峥怎了?”“急流勇退。按说这般天怒人怨之时,他这个军中立威日久的副总兵最适合站出来,或是明着站出来帮新来的总兵说句话,求一个之后安稳,或者是暗中游走,收买人心,彻底将那个刘草包给架空了来,将权柄握在自个儿手里。”“但他两样都没干,刘珙上任不久,陪着过了几场接风宴后,他就告了假,说久在行伍,日益思乡,索性将入伍这些年攒的休假一气儿用了,有半年之久。想来是太懂事,让刘珙舒坦得不行,还额外给加了一月。你给的那封信,是如何到了提州,便就又如何回了,连寻峥这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寻峥这人,其实重要。若战事必起,那他这一走,我们只能保证让提州内乱难暇其他,却用不起来这几万兵马了。”这倒真不是个好消息。谢沣支着太阳穴想了想,“可知他上了哪条路?”“你想去追?”林勰问,“不用费力了。我已问过,与他同休的还有几个也具威望的小将,天南海北哪儿都有,一行人临行前还收了好些家书行囊,预备着帮营中人传信。走的时候方向是郓州,追着出去就不见人了,是去了宁州、幽州、或是登州甚至凉州,猜不到。”棘手......谢沣思索片刻,“再派些人去寻寻罢。”——寻月棠总算是能从谢府卸任,准备着手去做些正事了。她的寻味小筑与寻甜阁几乎每个月都要出一款新品,有季节限定、有热品返场也有常驻新品。这月忙着那头,已至中旬还无丝毫进展。且她早已答应谢沣要出乳粉与方便面的方子,答应了就得做。这两样事儿摆在眼前,要照寻月棠自己来分类,前者属于重要且急,后者属于重要但不急,这样分完,她果断去了自己名下最近、最大的一间米粮坊,准备去研究节省成本方便面的做法。这一年来,她与裴栀的合作十分融洽。宁州裴氏作为她寻记餐饮的最大加盟商,一年里迅速开疆拓土,开分店二十余家,几乎遍布宁州所有城郡,交来大笔加盟费让寻月棠躺着都能赚钱。不单如此,裴栀的加盟也带动了其他富户,幽州的两家加盟店已经过了培训阶段,提州那家正在接洽之中。登州的书塾开起来后,学子回乡带动了当地的发展,但所有来自登州的意向寻月棠都拒了——那里是她与谢沣重逢的地方,是谢沣为州牧的地盘,她还在那里布下了万余水牛规模的乳粉产业,肯定是要留给自己发展去。寻月棠靠着自己的财力及与裴氏的合作关系争取到了裴氏米粮在凉州的代理,一年发展下来,每座城都至少开了一家米粮店。于是,一个交加盟费、一个交代理费,俩人银钱往来不断,来来去去却都还落到了自己兜里,用来生钱。开米粮店的时候,寻月棠从裴氏那里要到了几个成用的掌柜,都是家在凉州的,壅城一店的这家的刘掌柜在裴家做了十几年,在控制成本处请教他,最是合适不过。二人凑在店里准备了三日不到,决定了用蒸面后风干代替油炸的方案,至于浇头,就重油重盐来保证其不变质。至于器皿,则分两种情况:若供给火头营,则用开水煮过的大陶罐,若给轻骑携带,则用小支竹筒。确定方案之后,寻月棠将面饼蒸制、定型、包装、运输的具体执行交给了刘掌柜,自己转头去了乳粉坊。如今除了总店外,其他店里的寻味小筑已与寻甜阁分离开来,得益于奶茶、甜品的受众之广,寻甜阁如今数量已趋寻味小筑的两倍。其实,乳粉的主要来源还是登州,但路远就有断供风险,寻月棠就在凉州养了几百头牛,也开了间乳坊,掌柜是登州乳坊掌柜的长子,虽说普通牛乳的质量与水牛乳没得比,但可以拿来应急。这些牛开春才养,如今都还过着单吃草、被挤奶、不用干活的神仙日子,寻月棠本是在寻摸农田的,但她要得多不好收。可巧,谢沣今年得的赏赐里头就有田亩,干脆就去耕他那些,省得费心。到坊里,寻月棠将来意与掌柜张义说了,“依你来看,我们的方子改良到军营中去,改动是否会大?”毕竟,她们的方子改良主要是依靠工具升级,机器打造的价格也不低。张义听完,显然是不理解,看着寻月棠没有说话。 第83章寻峥   第二日上午,壅城东门处进了一队人马。里头有人问:“咱们是先去办正事,还是先去寻个落脚地方?”领头一人回:“先去寻个落脚地方罢,如何扣响正门,还需筹划一番。”“不急不急,我倒觉得这俩都不急,眼看着是饭点儿,还是先去寻个地方吃饭才好。”一众人都觉得对,下马拉住几个人一番打听,八个人里有六个都是推荐寻味小筑,热心地指明了路后还不忘叮嘱,“他们家的奶茶、饮子最是可口,各位郎君餐后记得来上一杯。”一行人策马而至,见离午时尚有一刻,店里一楼便已坐满了人,暗道是这地方大约来对了。由人引上二楼时,见楼梯口摆着“寻峥免单”的牌子,便问小二:“这是何意?”“这是我们东家定的,不光是我们家,大晋如今二三十家寻记,都是如此规矩,”小二答道,“各位郎君可有人名唤寻峥?真的可以免单。”这些人摆了摆手,“并无,好奇问一嘴。”一群人接过小二的菜单,发现这间食肆当真是有意思,不拘于哪个菜系,各州各郡的菜色都有。来自郓州的几个,主食点了一个炸馒头片,瞧着价格不高,还以为是过不上去的人家吃的那种,冷漠片蘸凉水,而后过油煎的那种。不过真是那样的也无妨,虽说蘸凉水是为了省油,但是炸出来酥酥脆脆,也非常适口,离乡许久了,能沾点家乡味就足够舒坦。上菜后却发现是正儿八经的鸡蛋馒头片,颜色金黄金黄,边缘处还能看见炸至定型的鸡蛋气泡,鸡蛋液被宽油炸过后香味扑鼻,光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吃到口里与单油炸的口感又不一样,不是酥脆发硬,而是蓬松绵软,微微带点咸味,配着蛋香入口,直让人欲罢不能,不就菜也能吃上一盘子。几个郓州人吃得狼吞虎咽,菜没上齐就又点了另一盘。琢磨着听人劝吃饱饭,一行人吃饱喝足准备去寻落脚地方时,他们又去了寻甜阁买奶茶。不想寻甜阁也是一样的“寻峥免单”,这几人买完转身,有一人觉得不可思议,“寻峥,这样的好事儿,你真不去沾个光?”被叫寻峥那人摆了摆手。这日奶茶柜台值守的人是阿双,耳朵尖听到这句,又提声道:“客官,若真的重名可以来登记一下,午膳与奶茶钱我来退。”那个叫寻峥的青年回头,道句多谢,转身上马走了。阿双从这刻开始心神不宁,若真细想,那个叫寻峥的,鼻子往下与阿棠十分相像,年龄瞧着也像,万一真的是阿棠兄长可怎么办?她又追出去想拦人,可这些人都是骑马,又如何赶得上?寻月棠昨日受了林勰之托,陪着妙言出门,在城里好好逛了个痛快,各类锦缎丝绸、翠翘花簪、胭脂水粉买了好些,几乎要将腿逛断了去。妙言累得在路上就吃了好些点心,也省得用晌食了,直接回去午歇了。寻月棠惦念着阿双等人,想要回来将这“战利品”给分上一分,权做店里福利了,毕竟自己有半个月没在店里,生意一切安稳如常,全是仰仗了大家伙。车夫正帮着卸货,寻月棠下车,就看见阿双在店门口晃悠,她笑着上前,“怎了阿双?可是吃多了在消食呢?”“阿棠,我今日看见一个人,旁人叫他寻峥,与你三分相像,瞧着二十余岁。但他不肯登记,人也已骑马走了,我没能追上。”寻月棠愣在当场,“阿双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阿双叹气,“也大约是我魔怔了罢,但是,那人确实是有那么些像......”“嗐,没有事的,你也说了只是有点像,这人啊,长得像的多了去了,如何非得是有血缘呢......”寻月棠喃喃着往后院走。说不难过,那是假的。为何自己就非得这个时间约妙言出去呢?若是自己在店里,没准,没准就能看见哥哥了......阿双到底不放心,一路跟着,“阿棠,你拿个主意,我们现在就出去找......”“阿双,我与你同去,”寻月棠泪涟涟地回头。“好。”寻月棠晌食都来不及吃,拖着灌铅似的腿,又跟着阿双一道出了门。二人找啊、寻啊,沿着壅城的街道一条一条寻过去,顺着沿街的客栈一家一家找过去,最后莫说是寻到个叫寻峥的人,连他们一行人的马匹都没见到影子。“阿双,我们回罢,大约是个过客,如今已然走了,也说不准。”寻月棠站在城门处,望着来往行人、过路马匹,感觉心里骤然裂开了一道口子,骀荡春风亦如刀,刮得人心生疼。阿双现在悔不当初。她知道寻得人的喜悦,也怕阿棠错失认回哥哥的良机,便忙不迭地告诉了阿棠这事。殊不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如今这场面,她已然不知如何收场。只能试探性建议,“阿棠,眼看到了这里,要不然你去找谢将军帮帮忙,没准他能有法子找到呢?”寻月棠吸了吸鼻子点头,“嗯,我先送你回去。”“不用不用,我拦一辆骡车回,你先去,莫耽搁了。”“嗯,”寻月棠点头,又上马车,一路去了凉州大营,但到了大营后,却被告知谢沣已同林勰一道回了府。真的各种不顺......寻月棠坐在车里,眼泪涌上又憋回,憋回又涌上,“去谢府。”—— 第84章舅兄   寻月棠说得是好听,要在此地睡一觉,但如今哪儿还睡得着?如今身为凡人,大约余生有涯,她的目标也并不多,一曰助谢沣脱离前世之困,二曰寻得哥哥。仇是想寻仇的,但这一笔糊涂账,她甚至都不知道仇家该是谁?安乐侯么?如今坟头草大概都老高了。贺峤么?三哥若能胜,他定当会败,但国不可无主,真杀了他,苦的还是平头百姓,莫说自己看不下去,三哥一心装着家国,更不会允许这样事情发生。还是去怪那个从头到尾一无所知的可怜人,陆见瑶呢。这些思虑盘桓在心里良久,寻月棠不曾有过手刃仇人的奢望,如今所求,仅仅是找到兄长而已,竟也这样困难么?今日苦寻,像是远行客瀚海逢甘醴,飞扑过去,又是手中一抔沙。她听到自己一声又一声的长长叹息,也觉察到一行又一行划过脸颊的泪。正哭得投入,突然听见谢沣在外面唤她,让她擦擦泪,让她出去。她委屈得很,觉得自己已然如此伤怀,三哥就不晓得怜惜则个,挪尊步行进来么?如何还非要自己出去。她不乐意了。“我不要出去,你进来。”听见屋内传来的这声带着哭腔的撒娇后,寻峥与谢沣俱是一愣。谢沣扶了扶额,而后起身,“有些惯坏了,我进去请她。”寻峥此刻眼圈已经红了,纵然已有多年不见,但自己妹妹的声音还是识得,平日在军营不觉如何,这遭听到声音,方觉近乡情怯,几年的思念竟在这一息之间涌上了心头。此刻虽不知妹妹受了什么委屈,但见着架势,该是被人宠爱着。他心里遗憾了一瞬:未曾听闻定北王有正妃,那妹妹此刻该是妾室通房罢。好好的女儿,若自己早些成器,该为她择一门好亲事的。但转念却是更大的疑团——妹妹该与父母在郓州,如何此刻现身在此?“可是我棠儿?”寻峥扬声,“是哥哥。”却说那厢,寻月棠看见谢沣入内,正乱七八糟地拿着帕子擦泪,一边在委屈,一边还在出气,正欲开口说上他两句,就听得外头有人叫“棠儿”。是哥哥!这下轮到寻月棠愣住,口中喃喃,似是在问谢沣,又像是在问自己,“外头,是我哥哥吗?”刚问完,她就自己答了出来,“是我哥哥!”扔下这句话,她鞋都来不及穿,下床就往外跑。谢沣无奈,躬身提上寻月棠床边一双绣鞋,紧跟着她笃笃的步伐出了门。前后不过差了两步而已,他出门就瞧见寻月棠抱住寻峥大哭,扬着手不断在打哥哥,力度虽不大,却分毫不曾收着,口里说着念着的全是抱怨。寻峥就杵在一边任她打骂,好声好气地哄着,“好妹妹先莫哭”,“先与哥哥讲讲这都是怎么回事”。此时,谢沣方才知道,寻月棠在自己身边的发散的那些情绪,其实还是有所挽留——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将最真实、最无顾忌的一面展示给情郎。那些女儿家的任性的样子,是给家人看的。纵是自己曾以兄长身份自居日久,自问也算体贴入微,但,总是不一样的。前面所思所想都是自己真心话,但这并不影响他看不惯盘儿此刻在别的男人的怀里,心里一阵又一阵地泛酸。谢沣闭了闭眼,终究是强行忍下了,上前蹲身,为寻月棠穿上两只鞋,而后转身出了门。几年没见的兄妹,中间又横亘着父母离世这样的大事,该有好些话要说。屋里面,寻月棠终于发泄地没了力气,闷闷坐到了一边。寻峥手忙脚乱地给妹妹倒水擦泪,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当着定北王的面与妹妹如此亲近,一阵后悔,妹妹大了,与自己也该防开来才是。后悔是一回事,他想到定北王蹲下给妹子穿鞋,又默不作声离去的身影,心里又是一阵暗叹,妹妹真是傻人有傻福,虽未做正妻,倒还是将定北王给吃得死死的,也没有吃亏。寻月棠瘪着嘴看他若有所思、又现出笑意,心里一阵委屈又待想生气,刚要开口,就听得哥哥问——“棠儿,今岁过年时我传信回去,家里人还说你与爹娘一切都好,如今你怎突然到了凉州?爹娘呢?”寻月棠愣了,死死盯着寻峥,眼眶里不断掉出泪来,视线渐渐模糊,脸上有冤、有怨、有恨、有悲。“前年七月里,贺峤的人冲进家里,掳走了我,杀了爹娘。”寻峥听闻,勉力笑了笑,如少年一般蹲在妹妹身前,道了句:“棠儿,你莫唬哥哥......”寻月棠抱着腿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将遭难那日之后发生的所有事与寻峥说了一个遍,“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说着话,她从头上摘了檀木簪子下来,旋开取出银票,“这是爹娘备下与你娶亲的钱,我刚开生意门时挪用了些,如今钱是还回来了,银票却不是爹娘那张了。”寻月棠擦擦泪递给寻峥,“哥哥你莫要怪我。”寻峥没有接,转身撩袍跪下,朝着郓州的地方,重重地叩了三叩。 第85章合议   这声“舅兄”听得寻峥心里不上不下,他默然又坐了回去,“王爷言重了。”谢沣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也默默回了座位,本想着拿碗茶喝着,多少去些尴尬,没成想一入手就是冰凉。将茶碗放回去,谢沣又开口,“前厅还有人候着,不若,我们就去前头罢。”寻峥起身,走在了谢沣后面,“将军请。”谢沣脚步一顿,大跨步往前走了。尴尬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转,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尴尬,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事实就是,二人都不自在。这样的情况一直到了前会客厅才稍好些,林勰这边茶底都已换了几次,几乎是要变成品茗会了,谢沣、寻峥二人才姗姗赶来。“我们这里的茶已经换成了碧魁珠,”林勰吩咐下头人,“快给寻家哥哥上一盏来。”寻峥道谢,“林将军可是知道我与月棠的关系?”“这话问的......”林勰道,“寻家妹妹与鸣苍相遇在两年前,那时候鸣苍就已经在满世界地帮她寻你了,凉州军队五万余人的册子被他翻了三遍不止,提州也递过去几次消息,但那时候你们防着凉州,就没有结果。如今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倒不知还有这么一出,寻峥心里有些感激。林勰接过下人的茶盏递给寻峥,“如今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也该好说些。”其他随寻峥一道来的那些,都被这句“自己人”搞懵了,一个二个地发出问询目光。寻峥接到,但却不知如何回——我妹妹与这定北王有了首尾?没有家人过明面的婚约,这样的关系哪好撂到明面上来讲?最后还谢沣放下茶盏,缓缓开口,“本王倾慕寻总兵幺妹月棠已久,如今得了寻总兵首肯,便算得了个口头婚约。”寻峥忙附和,“是。爹娘不在,我身为长兄,自是要与妹妹做主的。”挑破了这层关系,后面的话就好说了许多。寻峥当场言明了贺峤的杀父弑母之仇,又提起其登基后的乱政,直言要带着左总兵的嫡系投奔凉州而来。其他人亦是苦刘珙久矣,纷纷表示要一同来凉州对抗外狄。“我说他寻大舅,”林勰晃着一把折扇,“何苦非要来凉州呢?待在提州,最早驰援,不更美矣?”谢沣的身份他不好点明,只说了一句“功高盖主、或有灾殃”。其他人自然听出来了个中深意,都未做声,还是寻峥先开口,“提州军营,愿追随我等的,约莫万余。谢、林二位将军希望我们如何做,还请明示。”——那边寻月棠已经高兴地要飞起来了。她出府先去了撷芳楼,彼时妙言午歇刚醒,听她来寻,打着呵欠就下了楼。“阿棠今日怎么如此得闲?”妙言上车,“可是又要去采买?”“不是不是,”寻月棠抱住她,凑近她耳朵,“妙言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妙言等好久,耳朵被她呵出来的气弄得发痒,有些受不住了,才拍了拍身侧人,“别光顾着自个儿笑,也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什么好消息啊?”“我找到哥哥啦!”妙言大喜出声:“真的吗?恭喜你啊阿棠!”“对,我哥哥从提州来找三哥公办,正被我碰上,”寻月棠道,“今晚就在三哥府上设宴,三哥允我不醉不归。你要陪我!” 第86章晚宴   如今议事已经到了尾声,林勰离开也就离开了。余下人相视一笑,接着都将目光放到了盘子里的酥油鲍螺上,一番谦让后各自拿上了盘子旁边配的小银铲子。用小铲启下鲍螺的时候,还能觉出这点心有些硬挺,吃到口里第一感觉是凉丝丝的,在这将夏未夏、气温增高的天儿里吃上一口,觉得舒坦。凉过之后就是甜兮兮的味道,感觉在口里未待多久就整个融化了,有既醇且厚的牛乳味道、有清甜的蔗糖味道、有蕴着淡香的蜂蜜味道......三种令人感到幸福的味道在口中交织、又汩汩流动,点心竟成了饮子了。“这酥油鲍螺真好吃。”有人赞道。寻峥点头,言语中难掩自豪,“我妹妹的手艺。”听他这样说,大家才发现盘子靠近他的那部分已经空了好大地方出来,“义泓,你不是很少吃甜么?”寻峥笑笑,“从前在家是爱吃的,但是妹妹学做点心时总砸锅,回回要给她打扫战场,吃多了就伤了。到营里后不吃,是因为发现能碰上的甜食尚赶不及妹妹做砸了的那些好吃。”说着话,他看了眼正慢条斯理吃鲍螺的谢沣。谢沣察觉到他探寻的眼神,冲他一笑,“阿棠如今下厨已不会失手了。”寻峥:“......棠儿如今确实厉害。”——厨房里,妙言正跟着寻月棠学做菜。如今正炖的是一道节瓜眉豆鸡脚汤,当今时辰饮用最合节气,做法也不难,提前泡好眉豆、花生、瑶柱,并着洗净焯水的鸡脚、猪骨,与节瓜、蜜枣与生姜一道放入铫子里炖煮就是。已经炖得差不多,炉膛内减火,寻月棠开盖瞧了瞧汤的如今模样:迎面而来的首先是腾腾白气,几息后散去,肉香便迸发了开来。方开火时汤底还是如泡过了的清茶一样清澈,现在却已然浓厚了起来,泛着似白似粉的颜色。鸡脚嫩粉、节瓜嫩黄,在汤底中浮沉,偶尔在咕嘟嘟的声音里翻出一颗二颗的花生与眉豆。妙言参与了食材处理,现在已经将自己看做了这道汤的主厨,凑近去,用手扇着闻了半晌,稍微有点骄傲了,“真香啊!”“炖汤其实不难,”寻月棠知道妙言真实想学厨艺,便与她讲,“但讲究不少。一来,似豕肉、鸡鸭之类,炖之前最好飞水,便是焯上一焯了;小火慢炖时不能中途开盖、或者加水,免得失了风味;有个说法叫老火靓汤,火候一定要到才行。”妙言点头,“我记下了,赶明儿你列个食材搭配的方子给我,总归我在楼里闲来无事,有的是时间炖汤。”“就......就也不要天天炖老火汤喝,”寻月棠斟酌着词句,“太补了些。”老火靓汤是后世广东一带爱喝的汤,补是很补,味道也赞,营养也多,但长时间炖煮不可避免的问题就是嘌呤过高,若非当地人,大约会有点承受不住这个福气。之前她就见过有人分享,外地人去广东连喝几天靓汤结果进医院的事情。“行,我记下了,”妙言答道。“先给你盛一碗喝。”寻月棠笑着,“做厨子么,尝尝咸淡是应有之义。”于是,妙言端上了一小碗鸡脚汤,一面儿吹着热气,一面儿小口啜饮。可是奇了,方才吃鲍螺儿的时候还觉得这热天就该用些冰凉物压压才舒坦,现在饮上暖灶上下来的温汤,又觉得四体热意涌动,全身毛孔暗暗舒展,也熨帖得紧。热意之余,是甘甜味美,是鲜味袭人,妙言喝了一小碗,犹觉得没够,可想到这是宴客之用,便还是恋恋不舍将小碗放到了水盆里,预备着席上多喝一下。就这时,林勰提着袍角快步走来,人未走近就先出了声,“纳古丽~”妙言出门,在斜斜暮光里候他,“官人可尝了我做的鲍螺?”林勰摇头,对当时的乌龙闭口不谈,“适才议事已近尾声,鸣苍说你来了府上,我便来了,尚未尝过。”“无妨,”妙言道,“我还做了好些的。”林勰拉着妙言走了,寻月棠这边才开始真正发力,眼看天色不早,要快些做事了。备菜时有人帮衬,她如今只负责烹调就是,说是今日宴客,其实她存了十足十的私心——做的全也是哥哥爱吃的。到点开始上菜,寻月棠与妙言却未见身影。寻峥皱眉,问谢沣:“棠儿不上桌么?”当今民风开化,各地各户的规矩都不一样,有人家仍讲究妇人不上席,有人家却将中馈妇女当男子一般尊视。不论旁人家怎样,至少在寻家,不管是亲母还是继母,都是可以上桌的。如果定北王口口声声叫自己“舅兄”,却将如此有本事的妹妹低视,那他就要讨个说法了。谢沣抬头瞧了瞧门口,侧头回:“怎会。阿棠与妙言姑娘爱漂亮,在厨房折腾半天,这会儿回院里更衣梳妆了,该很快就到。”妹妹确实是爱漂亮的......寻峥点头,“嗯”了一声。这话说完不久,寻月棠与妙言就梳妆好挽着手一道行进来了。方才寻月棠一人穿素衣进门送点心时大家都未细看,更不觉她长相如何如何,如今换了衣裳首饰,又点淡淡晚妆,方才看出正值妙龄的女子的貌美与灵动。尤其身边还跟着一个绝色异域美人,二人并行而至,一个美艳、一个清丽,这养眼程度堪称震撼。在座的都是未娶妻之人,一眼未竟,愣住的都有好些。 第87章返乡(1)   谢沣与寻峥,从这夜起就算是暗搓搓较上了劲。在谢府、凉州大营时,俩人“将军”、“总兵”相称,瞧着也算是志同道合,甚至颇有些莫逆之感;但回了寻味小筑,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兹要是称上了“鸣苍”、“义鸿”,就恨不得撸起袖子,随时准备就抢寻月棠这事较劲。寻月棠作为事主,不单没有丝毫想要给调节矛盾的意思,甚至还有些嫌他俩太过收着——抢我么不是,那就拿出真才实学呀,一个总兵、一个将军,武义想必都不低,怎不见抄家伙呢?话她不敢明说,却每日都盼着呢,反正他俩误不了正事,那哥哥与情哥哥一道抢自己,搁谁身上,谁不开心?于是,白日里寻峥如何以“好久不见妹妹哥哥好生想念”、“哥哥甫至壅城妹妹陪哥逛逛”占下寻月棠。晚间,谢沣就会如何排除万难留宿寻味小筑。谁人也不服。但三日后,寻峥出了杀手锏——“我们一行,不日启程回郓州”。爹娘忌日已近,寻月棠一听哥哥要出发,忙不迭地就开始收拾行李。“唉。”细细数来,这已经是谢沣今夜第六次太息。“怎了三哥?”寻月棠端了个透金琉璃壶进来,未入门就听见这声长叹。谢沣摆手,“无事。”寻月棠听了只偷着笑,她如何不知道三哥心里想的什么呢,“没事便好。前些日子我定了桑葚酒,刚从井水里冰镇出来,三哥尝尝。”谢沣接过花边琉璃盏尝了一口,“咦”了一声。桑葚酒他不是没喝过,但是不论是在哪儿喝的,好像甜味都比较重,酒性却烈。今日的酒就不一样了,口感是酸酸甜甜,酒味比较弱,若不是提前被告知,他还以为是桑葚饮子呢,入口是浓浓果香,酒体柔顺清爽,入喉回味悠长。可在此情此景之下,他竟生生将这清甜果酒尝出了“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感觉。“唉。”又是一声叹。寻月棠直接笑出了声,也不吱声,不答话,就端着酒盏喝,偷着瞧他。一壶酒饮了过半,谢沣起身走到案前,“盘儿,我为你画张相罢。”他想到在登州时林子修不曾撒手的美人扇面,也想到萱宁堂里面一整柜子的娘亲画像。他没什么经验,就是觉得画像大概真的可以慰相思。“可以啊,”寻月棠也觉得新鲜,还没人与她画过呢,“我是站着还是卧着?”“随你。”谢沣声音闷闷,“我画人物并不擅长,只给自己看的,你随便摆姿势。”已然入了夜,无风,实在闷得紧,寻月棠身上着的是蝉翼纱的褙子,内搭了件桃红抹,一头秀发仅用枚玉簪松松绾起,掉落不少发丝在耳畔、在前额、在后颈。听到谢沣这样要求,她挪走了炕桌,铺好竹席,取了个话本子在手,闲闲趴到了榻上,“行了,三哥你画罢。”谢沣已提了笔,又顿下,“趴着读书,仔细害眼。”“嗐,看与不看还不一定呢,”寻月棠掩住嘴打了个呵欠,“我若睡着,你就将我挪床上去。”谢沣看着寻月棠姣美身体横在榻上,淡淡青绿的透明纱内显出纤瘦后背、起伏腰臀,素白的百褶裙子铺满榻沿,尽头是一双白嫩小脚,正一下一下晃着。他有些不太淡定,满心满眼都是在后颈打了活结的桃红色鸳鸯小衣。后来,莫名其妙的,画着画着,画笔就落在了寻月棠身上,上好的紫毫笔满蘸冰凉浓紫的醇香酒水,在她身上落下一朵又一朵的海棠花,有欺霜赛雪的白皮子做底,端的是风光无限。“谢鸣苍!”寻月棠生气了,大声唤他。谢沣画得起劲,头也不抬地应,“嗯,我在。”寻月棠抄起脱在一旁的桃红小衣,扔了对面画师一脸,“你可知桑葚颜色染上就好难洗?”“唔,是吗?”谢沣终于抬头,问:“当即擦掉,可以吗?”寻月棠想了想,“应该可以罢。”“哦。” 第88章返乡(2)   离开登州后,第二站就是宁州。裴栀早早就等在了城门口,见了寻月棠等人的马车直接给引到了裴府。“寻峥哥哥,你可是我的财神爷呢。”入府下车,裴栀挽着寻月棠的手,凑头过去与寻峥搭话。“此话怎讲?”“你可知你这妹妹,为了寻到你,要求我们所有的加盟店都从了她主店的规矩,给所有叫寻峥的人免单。我本以为这名字并不多见,便从了她。真开起店来才知道原来上至八十老叟,下至黄口小儿,竟这么多叫寻峥的。如今可算是找到你,把那牌子去了,我省得每日做慈善......”寻峥没说话,笑着摸了摸妹妹发顶。摸得寻月棠还有些不好意思。说话间行至裴府正堂,裴建川正守着一方黄花梨茶台泡茶。他年岁渐长,年轻时驰骋沙场留下的旧伤越发上劲,见裴栀这一二年里生意做得颇大,索性将裴家大半产业交与了她手,而后就是日日赋闲在家。他如今与寻月棠也算相熟,见她来,放下手中紫砂壶,笑了笑:“月棠姑娘来了?”“裴叔近来可好?”寻月棠上前行礼,奉上了个描金漆盒,“登州偶然寻到的。”裴建川打开,发现是根已成了人形的人参,须子展开有拃长,可不能是偶然寻得,得是花了大价钱收的,但生意场就讲究这样的人情往来,他既有意提点寻月棠,自也不会推脱不收,道谢后令旁边人收好,给她和身后的寻峥倒了茶,先问:“小公子近来可好?”裴建川之前是太上皇副将,自是知晓谢沣的身份,更习惯称呼其为“小公子”。“他啊,好得很,”寻月棠笑笑,“就是营里不脱身,要不然该会与我同来。”裴建川笑笑,又抬头,“这便是寻家哥哥罢?”寻峥起身,对这个行伍老前辈行了一个军中之礼,“裴先生,久仰。”“起身起身罢,”裴建川叫寻峥。二人共同话题更多,不几句便聊了起来,裴栀一进屋就插不上话,现在索性拉着寻月棠去了自己院里,“走罢走罢,我爹爹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会儿说得起劲,没准等下还要拉着人对弈,拉着人排沙盘呢。”二人回了院里也还是说正经事,裴栀先是问为什么这一个月没有出新品,说店里老顾客都问呢。“没有时间啊,”寻月棠托腮,“凉州那边出的是桑葚酒,我不是与你说了吗?”“那我收到信,总得有时间酿出来啊,一来二去不就到下个月了。”寻月棠托腮想了想,“也对,但是我这个月准备好了新品,要不要先试试?”“行罢行罢,看在你找到哥哥高兴的份上,”裴栀拉着寻月棠起身,“但你下个月一定要按时给我新品的。”“从宁州走后,我还要回郓州,若这几日能赶得及,我就将后头两个月的新品一道给你,若来不及......”寻月棠抱住裴栀,“那就只能来不及了。”裴栀想起,寻月棠父母祭日大概就在后两个月,登时理解,“那我,就勉强接受罢。先去大厨房里做给我尝尝。”“这个做起来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寻月棠下手之前,先从自己的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取出来了一对镀了银的花嘴。裴栀认识这个东西,是配合油纸给酥油、面浆等物做造型之用,还是从裴家的打铁铺子里打的。“好姐姐,你准备做什么呀?”裴栀顺手拿过寻月棠的贴身小荷包,从里头取了两颗糖珠来填到嘴里。寻月棠有饥饱痨的小毛病,会随身带些糖果子以备不时之需,裴栀知道她这习惯,总爱拿她糖吃。“蜜浮酥萘花。”寻月棠在打击黄牛乳,抬头看正在嚼糖的裴栀,“这糖好吃吗?” 第89章返乡(3)   寻月棠等人在宁州待了半个月还有余,但主要是依着寻峥等人去给同袍送信了,在裴栀府上只待了五日,惹得她好不乐意。“姐姐,我当时给你运鲥鱼过去的时候怎么说来着?”裴栀叉着腰,“这些精贵物花了我大价钱,你起底得陪上我一个月吧。”“三哥说了,陪一个月不成,要多少钱都给。”裴栀“哼”一声,“这是我们俩的事儿,又与他何干了?”“然后我就跟哥哥出来了,起码要三个月,若回来还有时间,我再来寻你,时间紧,真的要尽快赶去郓州了。”听到谢沣吃瘪,裴栀稍微好受了些,扒着寻月棠的车窗,“那可说好了,等你再回来,定要好好陪我。”车马又行十来日,总算是赶在祭日那天到了济水县。来不及回去看旧居如今成了什么模样,一行人在客栈落脚,寻峥带上妹妹出门,带上祭仪去了问到的坟茔所在。两方土包、一柄木碑,其上落墨“先考妣之灵位”,墨迹崭新,似是有人才描过,坟下落了焚烧黄纸、元宝的痕迹,土间微湿,有酒香。可见方才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来祭拜过了。寻月棠跪下,抚着碑上“子寻峥敬立”的字样,“一定是白梅姊姊来过了。”寻峥没有答话。兄妹二人静默着将所有祭品摆上石台,点火焚上了元宝纸钱,在爹娘坟前叩头,又起身长跪。这坟茔落在半山腰上,耳畔是贯林清风,鸟雀啾啾,虫鸣喓喓,还有寻月棠不停的低声啜泣。二人都有无尽的话想要告解、想要交待,想要立下重诺、想要告慰天人。日及中时便到了,将西斜时才欲起身。寻月棠已经哭成了个泪人,瘫伏在地上,寻峥探手将她搀了起来,“盘儿,天不早了,明日我们再来。”“我想回家看看。”寻峥点头应,“好。”二人相携下山,在山脚下看见了故人——郁白梅。郁白梅一身白衣,乌发编做了一个垂落的麻花辫,正在此地徘徊踌躇,看着有些局促,见人下来,她愣了一瞬,竟转身就走。寻峥见状竟也没有去拦,相反的,他甚至也有些想要转身。寻月棠看不下去,先朝人冲了过去,大声唤“白梅姊姊”。不过她今日跪了太久,双腿发软,在下山的路上有些行不稳,又未注意脚下一处坑洼,竟就直直摔了下去。寻峥离她远,想要伸手却没拉住,还是听到她呼唤的郁白梅先回身稳稳接住了她。寻月棠小时就将郁白梅看做嫂嫂,二人十分亲近,这遭差些摔跤,她索性就赖在了郁白梅身上,抱着她问:“姊姊,你跑什么?”郁白梅看了看正在给为妹妹检查是否受伤的寻峥,讷讷,“没......没什么。”她不说,寻峥却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因为有可能,她二人想的本就是一样的。当年,寻峥离乡从戎,方十八岁,这个年龄在从军之人,不算小,副总兵这个职务虽不是很高,但也是他十三年不曾懈怠的结果。他走了十三年,与郁白梅之间就隔了十三年。如今再见,青梅竹马的懵懂情意,是或者不是的年少慕艾,都化成了两个成年人不忍面对的尴尬。所以,不约而同的,二人都全无再见喜悦,第一反应俱是逃离。他作这般想,郁白梅却比他更不敢面对。今日午后,她一人上山,祭拜寻家亲祖毕,回家时听到大家在讨论,“寻家那个从军的小子回来了,刚与我打听爹娘墓地,此刻该上山去了”。当时她大喜,将手头挎篮扔回家,甚至来不及栓上门,急急匆匆就往山上赶,汗水淋淋流了满背都顾不得。然后她看到山脚下那辆挂着“寻”字玉牌的豪华马车,车夫百无聊赖,正撩起车帘打扫,现出里头一应女子物具。再低头瞧自己这身衣,只觉寒酸地刺眼——当时走的时候就说让自己寻个好人嫁了,不听人劝蹉跎至今,就只能面对这样情景。郁白梅心里倒无什么怨与不甘,只是觉得迷茫。她如今二十八岁,考妣已逝、孤身大龄,本还能仗着他从军归来的一丝侥幸努力讨生活,现在,倒不知道以后漫漫岁月又该将何物当做仰头信念了。但想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还是希冀着见一面的。于是,她等到了寻峥,而后相对无言。半晌,寻峥走过,将寻月棠从她怀里拉出来,“身上无事,你自己好好走路。”又低头向前,话却是对着她讲的,“一起走罢。”“还是,还是不要了罢,我自己走回去就是。”“走要走好久,”寻月棠又拉住郁白梅,“姊姊,我好想念你,哥哥也是,我们一起走嘛。”寻峥听得那句“想念”,步下加快,狗撵了一样往前走,臊得不行,到山脚,他就与车夫一道坐到了外头,让寻月棠带着郁白梅进了车厢。 第90章返乡(4)   郁家与寻府仅隔了一条巷子,三人步行而至,从豆腐坊侧门进了后院。寻峥进门,望着与他离开时无甚差别的郁家,脑子一抽,嘴一瓢问道:“今日没有开门做生意吗?”郁白梅从屋内倒了茶给他放在面前石桌上,“今日要去祭拜,便没开门。”寻峥一滞,才后知后觉自己问了多么蠢笨的一个问题,不由暗暗恼火。寻月棠倚在厨房门口,瞧着二人的不自在,吃吃直笑,声音不小,在碰上寻峥似有警示的眼神后,笑声更大。郁白梅也脸热,推着寻月棠进门,“让他自个儿坐着罢,我们俩忙。”“姊姊你不知道,他呀,平日里二五八万的,仗着自己在提州做上了副总兵,连人家定北王都不服,”寻月棠帮着生火,“今日却是不知怎了,早上出门还好好的,现下却嘴都使不利索了。”郁白梅听了,也只是笑。二人在厨房里忙碌,饮食习惯就按照郓州的来,寻月棠负责小炒,郁白梅就负责主食与粥,谁人得空谁人就拉风箱。寻峥在院中坐着饮茶,间或起身,瞧瞧看看,近乡情怯的初时过去之后,直觉到处都是熟悉场景,心里暖得很,尤其是妹妹与她还在厨房忙碌自己的暮食,这样的满足,是任何加官进爵都无法达到的。厨房离得不近,他听不到白梅与妹妹的交谈,但大致也能猜到说了些什么。也好,他不好开口问的那些,就由妹妹帮忙就是。郁白梅适才还汹涌若波涛的心境如今已经渐渐平复下来,她一面揉着面,一面跟寻月棠道:“刚刚说的那话,我就当没有听见,不要作数了。”“为何?”“棠儿,你哥哥三十刚过便升任副总兵,这是年轻有为,而我二十八岁还未定亲,是老姑娘了,配不上。”“这还不都是因为他才耽误的?若他肯走仕途,安安分分地考功名,那我小侄子大概都已考过了童生。但这么些年他都没有再找,可见心里是有你的,你也知他,认准了的事儿,就不会轻易改变。当年从戎是如此,现在铁了心要娶你,更是如此,莫怕。真说配不上,那他甩手多年,家里承你照料,也是他配不得你。”郁白梅无处反驳,叹了口气。二人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寻月棠说了自己被掳后阴差阳错被救、开店后又阴差阳错重遇谢沣、如今心意相通的事,郁白梅总算露出笑模样,“难怪你说他连定北王都不服,有你这层关系在,是该有恃无恐。”“那时候我天天盼着他俩能动真格地打上一场,看看谁输谁赢,可惜俩人总暗着较劲,到底不遂我愿。”“你这丫头......”郁白梅笑着点她脑门,而后开始和麻酱汁。寻月棠凑过来,“姊姊,让我学学,我之前也曾做过麻酱千丝饼,总觉得差了点意思。”她顿了顿,“若你与我哥哥在一处了,我就做给三哥吃,若你就是不肯点头,那我哥哥以后想再吃这口,可就难喽,我作为妹妹,总得给我那可怜的哥哥留下条路。不过,白梅姊姊,你真的不要答应我哥哥吗?”郁白梅声如蚊呐:“也不是这么个说法......”“那就成,”寻月棠窃喜,从俩人方对上眼那一瞬,她便知此事有门儿,果真不出所料,“姊姊,你接着说,这麻酱汁子都要拿什么和?”“麻酱、香油、酱油,”郁白梅手下动作不断,和匀递到寻月棠面前,“闻闻,是不是这样?”寻月棠凑近扇闻,点头,“我说怎么做的都不如你做的香,原是我忘了加香油,本来也是想加的,但又琢磨着已经用了芝麻酱,还加什么香油?”“现在的麻酱大都是花生与芝麻磨到一处的,单加的话,香味不够。”“唔......”寻月棠点头,紧接着看着郁白梅先将面剂子擀成一整面薄饼,后将麻酱汁子倒上,大约是有些日子不做了,她手头没有合适的毛刷,就用的勺子,竟也涂得很利索。随后卷起、封口,搓做长条,又切开,再并起来,如此反复几次,估摸着层数够多,才真正切做了剂子,拧着按平后擀圆。寻月棠突然想到她厨房里没有毛刷的原因。厨房一角扣着些馒头,一个人过日子,这既要发面、又切来擀去的千丝饼,实在太过麻烦了。隐约记得,哥哥还没有从军的时候,白梅姊姊隔三差五就会做这个,而后,两家人就会凑到一起吃饭,自己做的糖醋小排也会格外受欢迎。她见郁白梅已经热好了锅,正将饼蘸凉水粘芝麻,突然起意,“姊姊,你先做着,我出去一趟.....”“我陪你一道去,都两年没回,别再走丢了。”“不会,我识得路,你俩都不要陪我。”她循着记忆一路走到菜市场,货比三家后称了斤半小排。郁白梅还看着鏊子,待麻酱千丝饼熟了,先盛了半箩来撂到了寻峥面前。寻峥本还想着稍微端着些,毕竟许久不见了,不能一见面就落个好吃鬼的印象,但油润润的麻酱香味沿着细风飘到面前时,他就完全绷不住了。身为北人,他本就是爱面食,白梅做的这千丝饼就更是他最最爱的一种,莫说旁人,便是棠儿做的,都差了些意思。如今一晃十三年,想念的紧。也顾不得烫手,他冲着郁白梅笑笑,抓起饼来就吃,烫手就两边倒着拿,烫嘴就不停地斯哈换气。郁白梅含着笑瞧他会儿,从屋里拿出来了面绫扇,轻轻给他扇着箩里剩下的饼子。寻峥此刻空不出嘴来道谢,已经抄起了第二个麻酱饼子,这饼子外头粘了满满一层白芝麻,看着就让人满足,一口咬下去,得轻轻的“咔嚓”声,是无比酥脆的外皮被斩断的声音,随之还掉渣。 第91章中秋(1)   郁白梅点头之后,寻峥兄妹二人就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寻月棠是个念旧的,家里一应物具她瞧瞧这个放不下、看看那个不舍得,恨不得将整座宅子打包、连同院中几棵桂花树一道带回凉州才好。寻峥就如同一个老妈子,跟在她后面,从箱笼里取出这个、撂下那个,最后好劝歹劝才让她同意只带着母亲为她准备的嫁妆上路。与她的处处不舍相比,郁白梅就干净利索得多,住了近三十年的旧乡老宅,她不过一日就收拾妥当了,拢共也没有半箱行李。在寻峥兄妹正就着一个八宝瓶子或是一只菱花镜子拉扯之时,她已经开始走街串巷,为街坊四邻一一送去了拜别礼物,还找了几个颇信得过的友人托付了祭祀、护宅事宜。来时只有两辆马车,走得时候还有加了五辆才堪堪装得下寻月棠的行李。寻峥带来的友人已绕大晋走了半圈,事情已都差不多办妥,众人就在郓州分别,约定等休假结束再回提州相见。听闻寻峥这些年一直在提州从军,郁白梅便想着走那里去凉州,也好看看他这十几年看过的山水。这个建议被寻月棠一口否了,“姊姊,我们这次还走宁州,那里才是红尘最最繁华之地,我姑嫂二人好好逛逛。”寻峥也赞同妹妹的主意——从无聘礼只给银钱的说法,现时去宁州买些物具,到壅城再置办一些,孝期只余一年,他预备着除服就将郁白梅迎娶进门。同僚分别时,他已经借好了银钱。又上路,行得就慢了许多,郁白梅还未曾出过远门,寻峥有意走走停停,带她多看多玩。从宁州又待几日,离开时马车就变作了十辆出头。有一车是裴栀给塞上的,两车是寻峥买给郁白梅的,剩下的全是寻月棠带给凉州众人的礼物,单是北地难得的织花锦就带了十好几匹。找了一个避人的机会,寻月棠拉着哥哥到了一旁,“哥哥,你借了多少钱?”寻峥装傻,“什么借钱?借什么钱?”寻月棠双臂环抱,歪头看着他,脸上无甚表情,却似是写了“来,让我看你接着装”。“盘儿,你怎么猜到的?”“自己攒的钱给了我,爹娘留的钱给了姊姊,这些日子你出项不少,若不是借,那就是抢。”“也没多少......”寻月棠从腰后掏出一把鎏金岫玉珠小算盘,开始一笔一笔给他算,半晌得出结论:“确实也没多少,不过也就你个副总兵一年半的俸禄而已。”寻峥现在是真的知道妹妹生意做这样大的原因了,五六日的购买明细,她记得清清楚楚,算盘珠子打得人眼花缭乱,因为身边有个将军,她就连总兵的俸禄都晓得......发财,实在是应有之义。只是,他有些接不住妹妹的话茬了,能怎么说?我虽没钱,却也有颗想为心上人打肿脸充胖子的心。掉价。寻月棠也没打算听寻峥接着狡辩,从怀里掏出沓银票砸到他手里,而后掉头就走,“哥哥给我的那些,我留着慢慢花。这些是我孝敬兄嫂的,别不要,当心我翻脸。”寻峥攥着手里银票,觉得妹妹现在当真是飒得没边儿,都能把哥哥唬得一个愣一个愣的。有了银子,他就更放得开,途径几个繁华郡城,又给郁白梅买了不少,让人背地后里戳了数不清多少次脑门儿,“小山哥哥,今年过后就不打算过日子了吗?”听闻这话,寻峥才总算有所收敛。之后到了登州,在州牧府呆了一日,而后疾行,总算是赶在寻月棠出发时应许谢沣的“三月之期”内回了凉州。她还在路上时就已经偷着传信给了阿双,钱英给的住宅图册早早就放到了店里。三人抵达,休整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寻月棠就塞给了寻峥图册,“快带着姊姊去看宅子罢,都是好地方,离我也不远。这是我给你二人的合婚之礼,牙人与我相熟,自会来找我结账。”寻峥见人跨上马就走,跟在后面叫:“棠儿,你做什么去?”阿双正忙着,也忍不住抬头,“自然是去找谢将军了。”寻峥叹了口气,带着郁白梅先去寻月棠各个店里看了看,而后就真的听话去看宅子。郁白梅十分不解:“我不是该与你同回提州?做什么要在壅城买宅子?”“一言两语说不清,十一月左右我回提州,你就留在这里帮衬着棠儿些。若不出所料,我该很快就会来这边寻你。”“好。”郁白梅从来都是拎得清的,六十四拜也拜了,不差这一哆嗦。十三年都等得,又如何分不开这一年半载?二人也没含糊,跟着钱英转了一天,相中了一套千把两银子的二进院,宅子虽不大,但位置好,布置也好。郁白梅笑盈盈道:“小哥今日辛苦,麻烦此地稍等,我们商量商量。”随后拉着寻峥到一旁,“上次你给我的银票在这里,剩下还差四百两,你那里够吗?”“棠儿已帮我们结了,多退少补。”“这......”郁白梅心里过不去,“妹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能这样......” 第92章中秋(2)   将那做好的蟹粉鲜肉月饼都分完了,也没见谢沣到店。寻月棠低声叹了口气,她其实能从谢沣的日程里感受到形势。北狄四部,除塞骶一心求和,以卡锤为首的三个部落首领各个狼子野心。百年之前,北狄王庭还在大漠深处,距大晋最北的凉州有几百里之远。这些年随着牧草生长,他们一路向南向东,在中间百里的和平却不毛的地带生活、建都,中间有两次厉兵秣马找准时机,一路打进了凉州,不过又被太上皇与谢沣给赶了出去而已。如今得到了意外的支持,底气愈丰,眼下又是摩拳擦掌。这样情形,谢沣已经完完全全上报,也找人造势,如今主战派的声音已经渐渐压过了主和派。虽然,谢沣知道贺峤一定会让他出兵,但,他想尽量将时机握在自己手里。短短两年,凉州大营人数已扩至十万余,日日夜夜练兵不休,候的就是这场国战。她清楚记得上一世谢沣的粮草之困,这次便想要努力给到谢沣支持,但在十万之众面前,小小壅城首富能拿得出的,杯水车薪而已。“勉力而为罢,还能如何呢?”寻月棠想得开,轻轻道了句这,后便接着干手上的活,他迟迟不来,正好有空去做广式月饼,时人多喜灵砂臛,她准备做的馅料便是蛋黄豆沙。与鲜肉月饼相反,这广式月饼的饼皮部分做着简单,麻烦之处全在馅上。寻月棠昨夜就将红小豆泡上了,今日与□□糖一道下锅熬煮,在这个没有高压锅的时代,锅里水加得足足的,一个多时辰才将豆子都熬出了花。之前她习惯用白冰糖,但是偶尔用过一次□□糖,发现糖不一样,成品竟也有差别,只是这差别不在于口感而在于色泽,□□糖做出来的颜色更好看些。下了锅,便要用小石磨将这些一点点地磨成豆沙。寻月棠突然感觉有点失策了,她一边摇着小磨一边嘟囔:“早知道不让嫂嫂回家了,她摇磨肯定又快又好。”壅城开了几家寻味小筑,每日的豆腐需求都很大,寻月棠便在米粮坊内设了专门的豆腐房,就由郁白梅管着,既开了源、又节了流,还不至于使郁家好手艺无用武之地,三赢局面。寻月棠深深觉得自己就是个生意小天才。但很明显,生意小天才在推磨之事上非常的不天才。她唉声叹气,磨一会儿歇一会儿,又大半个时辰过去,才磨好了一桶豆沙。磨好仍不算完,与甜豆包所用的豆沙馅不同,广式月饼所用的馅料必须要很干,否则就容易鼓腰。所以还得拿着小陶锅文火将里头水分炒干,半干时加入猪油接着炒,炒好后的豆沙,颜色紫红油亮,虽比不上后世用破壁机打出来的细腻丝滑,却是一样的香气扑鼻。闻着阵阵香味,寻月棠心里连丁点馋意都泛不起来。此刻的她,已经如同头磨坊劳作了一整日的驴,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写着大大的疲惫二字。坐小杌上歇了半天,察觉日头已渐渐向西,她捏了捏胳膊又起了身。“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太久,人都钝了,当日一个人在后厨忙碌的劲头不晓得哪里去了。”说完这句,她站起身开始磕咸鸭蛋黄,不得不说,这个工作还挺治愈,一个二个的,竟然还让她磕上瘾了。磕好的蛋黄要洒上白酒上炉烘烤去腥,趁这功夫她将月饼皮做了出来。做完后......又歇了好些时辰。包月饼是寻月棠的强项,虎口灵活地不像话,收几下便包好一个,都出模后她将这六十个月饼分作了两盘,交替着入炉烤制,留出了刷蛋液的时间,也好省火。在她写好便笺将月饼送去许府,又梳理好蟹粉鲜肉月饼与广式蛋黄豆沙月饼的方子后,谢沣终于踏着漫天晚霞到了店。此刻蟹粉月饼全也冷了,寻月棠扁着嘴帮他回炉。“不高兴了盘儿?”谢沣走近烤炉,轻轻环住她腰。“没有,就是做太多事了,有点累。”“那不要忙活了,我先不吃。”寻月棠转身,跺了跺脚,眼圈都开始发红,“不行!你就要吃!”“好好好,”谢沣投降,“我吃我吃,你不要着急。”月饼出炉,寻月棠就赖在了谢沣身上,从他臂弯里抬头看向人清晰的下颌,稍微有一点想要讲理了,问:“三哥,你是不是不饿呀?”“本来是不饿的,闻见这香味,就也饿了。”“唬我?” 第93章中秋(3)   中秋节那日,店里的暮食生意好得不像话。预料得当,所以晌食的时候,寻月棠就在店里给众人加了餐,规格与店里中等消费的席面相仿,还依着后世习俗给了“三薪”。毕竟在这个朝代里还没有许多舶来的节日,象征团圆的中秋节之重要性非后世能比,对店里人的付出,寻月棠十分感恩,她便是再抠,也不会省在这里。同时也因为店里生意太好,人来人往、一座难求,自己人的中秋宴便设在了谢府。谢沣与林勰要犒军,得宴席将近才能回府。寻峥与郁白梅是客,也打算到晚间才登门。午后,寻月棠便带着妙言到了府上,一道在簪花小院歇过,醒来无聊,就摸到了小厨房去。“怎么几日不见,又轻减许多。”寻月棠拉着妙言的手看,本来可称作纤细,如今却有点瘦骨嶙峋的意思了。妙言双颊也瘦削许多,显得异色瞳眸越发得大,无辜地扇着睫羽,“大约是苦夏?”“也是,夏日确也难熬,你没事就多来我这里走走,我这里总有冰碗饮子,给你消夏。”“嗯,”妙言又是答应得利索。“得了得了,”寻月棠摆手,“我这话就当是没说,每次都说来,到底也没见你来几次,我还是遣人给你送。”“我本就不喜出门,你知晓的。”妙言知道寻月棠一腔炽热,是真的将自己看做朋友、真心待自己好,她也无数次懊恼自己的隐瞒,但是瞒都瞒了这么久,也只能如此。不过现在,自己和身边人应该都快解脱了,她其实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在盼着这一日,但这日真的要来了,她好像又有些割舍不下。无论是官人、月棠,还是一直照顾自己的小谷他们。“知晓知晓,”寻月棠摩挲着妙言的脸颊,“虽说瘦了也好看,但还是稍微养养自个儿,身子健康才最重要。”“嗯,”妙言应声,又换了个话题,“上次你教我那蒸蟹方子,我照着做了,将军很是喜欢,果真按照你说的拿出了一套工具,敲了半天蟹子,当真是讲究。”“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吃还是在登州,那时候大家都要进山,钻一天山回来灰头土脸不说,更饿得像狼一样,抱着馍啃犹嫌不够,只有林大哥,端坐一旁,叮叮当当,半个时辰就吃了几只不顶饱的蟹子,”寻月棠摇着头下结论,“不知旁人瞧了作何感受,反正我是不理解。”她描述地绘声绘色,妙言似乎已经能看到林勰在一处不很讲究的地方讲究地用餐模样,不由地笑出了声:“他是如此的。”“不过,说起登州......”寻月棠凑近,“那时候他总带着一把有你画像的扇面,画功很是出众,但日日长吁短叹,说什么人间无药治相思,屡屡想告假溜号回来找你,三哥理也没理。”这些事妙言不曾知晓,如今从他人口中听得,只觉是周身甜蜜上泛,回味过后却是发苦,她遮了遮还有些发红的脸面,再道:“他既喜欢吃蟹子,那月棠你还有无其他简单的方子教我?”寻月棠想了想,“那不如就肉蒸蟹子?反正蟹子这种东西,清蒸永远都不会出错,顶多就是加上一点花样,口味稍微变变。倒也有炒制、做酱之类的做法,就太麻烦了些。”“那就学这个。”“肉馅就普通二八或者三七分的剁碎猪肉,要想它口感得宜、不松不紧呢,就在里头加点脆生生的东西,似是山药、马蹄都可,依着节气来,有什么加什么就是。葱姜不要直接放,研出汁水来绞进肉里,既能让肉馅口感更好,也会漂亮些,这道菜铺在盘子上看不出怎样,但若是要炸肉圆,区别就大了去了。淀粉要加,这步叫做浆肉,可以使肉口感更嫩。淋些黄酒,花雕更好,去腥提香。”只是拌了个馅儿的功夫,妙言就已经开始迷茫了,“从来以为肉馅里头只有油盐,竟不料还有这么多讲究?这淀粉要加几何?酱油与盐又是多少?生肉无法品尝怎知咸淡?”寻月棠无奈摊手,“那要不然,我写比例给你,你到时比量着来。”妙言感激地点头,“好。”在盘子里头铺好一圈肉馅,圆心处磕上鸡蛋,寻月棠就开始讲解如何拆蟹,“蟹肠、蟹心、蟹胃、蟹腮都要去掉,而后斩做四块。” 第94章隐瞒   寻峥离开凉州是在九月底,那日郁白梅始终垂着手站在路边,话不多,也未掉泪。却看得寻峥心头肉儿像是被人从胸腔里攥出来、又掷到地上踩了两脚一样疼,几次欲催马,见到郁白梅,又住了声。妹妹瘫在那个“妹夫”身上哭得倒不上气,他都只顾得上说句“要听话”。寻月棠由着谢沣给她擦泪,忿忿出声:“臭哥哥没心没肝,我以后送他,再不哭了。”“若是顺利,以后大约可以不用送他了,舍不得,就跟着走。”“真的吗?”寻月棠抱住谢沣。“三哥努力。”十里长亭相送,待人马俱也消失在壅城外官道尽头,寻月棠才携着嫂嫂上了马车,谢沣在外骑马伴行。“嫂嫂,你可真厉害,都没有哭。”寻月棠一腔的离愁别绪已经被谢沣安抚好,哭太久觉得渴,便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郁白梅,一杯留作自己用。郁白梅轻声道谢,声音微微哽咽,寻月棠才发现她已泪流满面。“嫂嫂......”郁白梅低头苦笑,“本来以为自个儿已经习惯了他离开,却不想还是放不下。”“三哥说,要努力让我以后不用向哥哥道别,嫂嫂你且再等等。”“嗯。”郁白梅应声,很快收拾好心情,这些年里她早养成了一副坚韧性子,方才也不过是被骤得骤失之下,一时没有约束住自己而已。回店内不久又是晌食之时,郁白梅言说不饿,准备直接回屋里歇着。“嫂嫂,我给哥哥做了麻辣拌带上,你要不然一起尝尝,大约哥哥现在正也驻马用饭呢。”郁白梅听闻这句,还是转身回了,“好。”寻月棠在尚未认回哥哥、找回嫂嫂的二年里,像是一株向阳而生的树芽,为了浊世立足、为了与三哥比肩,心中时刻挥着柄鞭,激励自己快速成熟。但如今生意向好,又被哥哥嫂嫂宠着,几月间她那些从来只在谢沣面前展露的小脾气、小性子又找到了另一个好去处,一身的精明劲儿也卸了下来,安安心心由着兄嫂庇护着,也无怪哥哥连临别都不忘跟嫂嫂说,“棠儿性顽,你多看着着她些”。可是哥哥已经走了,嫂嫂初来乍到,这护着她的大旗该由自己来抗才是。第一步,就是养护好她身子。因离别之殇不进茶饭?那不行。早上洗好的菜蔬、肉类、米面在给哥哥带上路后仍剩了不少,拿来过烫水、拌匀就能吃。起锅烧水烫上菜肉的功夫,寻月棠开始拌调料汁。做麻辣拌要香,必须要有的东西就是麻辣鲜,这是后世商店里常卖的一种成品粉质调料,与烧烤料有部分香料重合,但又不完全一样。这是寻月棠提前做好的,就储在小罐里,不光麻辣拌用得上,其他的炸物撒料也多半用这个,去籽干辣椒沫、花椒、麻椒、肉桂、孜然、小茴香、八角、干香菇、虾皮、盐糖、白芝麻一道入锅炒熟,而后用石磨磨细而得。将这自制麻辣鲜与蒜末、熟芝麻一同泼上热油,再加入酱油、陈醋、麻酱、白糖等物,加点高汤和开,将煮好的菜肉等物放入拌匀就好了。郁白梅没想到这菜竟然做的这样快,接过寻月棠递过的筷子着实愣了一会儿。“我早上已经将菜肉都烫熟了,也带上了方便面的面饼,哥哥此刻还行不到村镇处,拿热水一泡,拌起来就能吃,吃完这顿也还有肉臊方便面,不怕路上挨饿的,莫担心他。嫂嫂你快尝尝。”一直还担心寻峥路上吃不好的郁白梅,听到这算是稍微放了心,他一路上的饭食由棠儿包办,手艺自己是信得过的,只是没过自己的手,总觉惴惴。想到寻峥一路将食,郁白梅就先挑起了一筷子方便面。这弯弯曲曲的面条不似手擀面一样口感厚实,也无龙须面一样纤细软滑,却劲道弹牙,别有一番奇异口感。面上包裹着浓浓厚厚的麻酱,吸溜入口后,麻酱香味便在口中爆发,粘稠口感渐渐被稀释,但香味却不会削减分毫,这热热香味后紧跟着甜、酸、麻、辣,几样味道交织升级,将面饼本来的小麦与鸡蛋香味烘托更甚。这菜实在是......郁白梅想着合适的词,应该是“黏糊糊”。黏糊这词在日常使用中常是稍稍带点贬义的,可眼前这样的黏糊,香人唇舌,暖人肠胃,明明确确是作褒义之用。其他的菜肉也都被浓厚酱汁包住,在一样重口的同时,又因为各样食材不同的本来味道而演绎出殊然美味——豕肉滑嫩,油菜鲜脆,豆泡多汁,土豆软糯。想到寻峥正在某棵树下饮马,手中捧着的是与自己无异的饭食,郁白梅的胃口就又开几分,将眼前一碗麻辣拌吃了个干干净净。 第95章祖母   京城。十月过的天儿已有些料峭,这日倒晴好,两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出了城,有家仆护卫着一路到了福恩寺。叩过山门,拜过佛祖,听了经声佛号、上了供品香油,步出大雄宝殿后,车上人便一道入住了后院专为显贵准备的客房。纵是出发时间极早,到这时也已是晌食时分。“我说老姐儿啊,今日就在我屋里用了,省得还要传两份膳。”说话的是永阳伯太夫人李氏,正由着孙媳裴萱伺候着与人品茗,她口中的“老姐儿”乃是谢府老夫人、定北王之祖母宋氏。二人相交日久,颇是亲厚,今日又一道约着上香。这福恩寺距城内不近,泰半是要在此地住上一夜的,庙中亦会提供饭食,只不过这里的素斋一向不出众,虽说干净清爽,但总归欠些味道,且挨个客房都是一样的,在你处吃、在我处吃也无甚区别。宋氏听了李氏这建议,未做多想便应了。上了年纪后,每每冬日总更难熬一些,宋氏这些日子有些风邪入体,虽还不至于中风寒,却总不爽利,食欲极差。但李氏邀着上香她也应了,担心的是若天再冷下去,就更来不了,还不如趁着天好抓紧前来,为先夫爱女供上盏福灯。饭菜不适口倒无妨,反正拢共也没几顿。可今日的饭菜倒真真出人意料,虽说佛门清净地是万万不会出现荤腥,但一桌菜看起来却像寻常家里菜色一样。香菇雕做的螃蟹伏在“蟹粉”之上,白瓷平盘上卧着红亮“烧鹅”,青瓷花盏里托着金黄“肉松”......味道如何按下不表,起码瞧着是让人有食欲。宋氏先伸勺了取了一勺“蟹粉”,勺子凑近才发现个中香味竟也与蟹粉之鲜有着互通之处,食材处理得细,加之她近来有些食不知味,尝不出里头具体加了何物,只觉得菜蔬鲜香扑鼻沁人,清爽又不油腻,吃着毫无负担。可巧与她现在身体口味相和,不由接连用了几勺。李氏则是先尝的那道眼前的金丝肉松,过油炸制后的细碎物儿,入口是酥松,吞下一口得含了半口的气儿,也是油润,植物油的清香附着其上,香但不腻,更是干净利索、入口清爽。实话实说,若真用豕肉撕做丝来过油,口味未必能胜此物。就是不晓得是何物做成的,品不出来。一餐饭用了一半,宋氏笑着向李氏道:“老姐今日这餐饭,着实是妙。”李氏微胖身材、慈眉善目,人便如貌相一同和善,听到这夸赞就拉过了在旁边为自己布菜的孙媳之手,“这餐饭是我们萱儿准备的,我老婆子一个,哪舞得出这样的花活?”裴萱笑着摆手,“祖母可是折煞我了,我又如何有这样的巧思与好手艺,机缘之下遇见个厨娘,心思灵巧,今日这斋全也是她一个人张罗的。”宋氏看向裴萱,问道:“萱儿啊,你可知这蟹粉是用何物什做的?”“回老夫人,萱儿不知,”裴萱建议,“若不然就叫那厨娘上来,此人心细懂礼,能侍奉老夫人用膳也是好的。”“也好也好,”李氏先应了,“便叫人上来,我也想问问这肉松是如何做的。”不多时,寻月棠被人带到了饭堂之内,垂首恭敬行礼:“棠儿拜见太夫人、夫人,谢老夫人。”“起来回话。”李氏抬手,见人正脸又笑道:“长得真是周正,老姐儿你看呢?”宋氏点头,“手也巧。棠儿我问你,这蟹粉是如何做的?”“回老夫人的话,是将土豆、胡萝卜、豆腐衣、黑木耳等物剁碎,用青油烹制而成。”听着倒似不难,但主过几十年中馈的人如何分辨不出饭菜难易程度,见人没有借机邀功,又赞赏地点了点头。“那这肉松呢?”“回太夫人的话,是将平湖饭茹剪成丝状,而后过油炸制而成。”“是个好方子。”李氏点头,侧头询问宋氏,“老姐儿,不若就让这孩子伺候着?”宋氏点头称谢,又自嘲道:“比不上老姐儿有这样好的孙媳在旁。”“济儿、洛儿虽下放,却也都成家立业了,”李氏凑头过去,“沣儿那头还无动静?”“说是有了心仪女子,又说时机不到,让我莫急,”宋氏摇头,“猜想沣儿是上了心,可是人家姑娘不肯应允呢。”“怎会?老姐儿你莫瞎想,我们沣儿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姑娘们上赶着犹嫌不及,如何会不肯应允?你且放宽心,等着好消息就是。”寻月棠已站到了宋氏身侧,学着裴萱的样子为其布了一筷子素烧鹅。一面儿听着两位长辈交谈,一面儿不住声在心里喊着:我应允的,如何会不应允呢?“三郎那孩子不善言谈,不是姑娘家喜欢的样式,”宋氏看了看碗中烧鹅,又释然地笑,“但总归有信总比没信好,让他自个儿去努力就是。” 第96章夜归   宋氏本来已除了衣准备上榻歇息,听到这声后,趿上鞋就出了门,连衣裳都来不及披。寻月棠听到谢沣回来也惊喜,从一侧红木衣架上取了件老夫人的披风,紧跟着小跑了出去。朔风呼啸,阒黑天幕上正不住地飘着细雪,宋氏立在门槛上,伸手笼住寻月棠给她新披上的衣裳,看着地上跪着的孙儿就掉了泪,“我尚安好,哪儿轮得到你在门外磕头?快些起来。”谢沣起身,与寻月棠一道扶着宋氏进了屋。寻月棠与人商量:“外间更冷些,老夫人,不若就进内室叙话。”“也好。”内室地龙烧得正旺,暖融融得直如春夜,宋氏又上榻,谢沣也在榻前落了座。寻月棠默不作声,蹲下身,解下谢沣的大氅拍落雪粒,又取了帕子吸净他膝上的污水,后就要转身出门,“老夫人你们先聊,我去与三哥烘烘衣裳。”“莫走。”谢沣探臂将人拉住,“陪我坐坐。”宋氏也不准,“交由秦嬷嬷或者甄婆婆就是。”寻月棠摸到他冰凉双手,心内一阵不忍,挂起大氅随他一道坐了下去,也不答话,就不住地搓着他手,见其上添了许多伤,有枯草树枝等物割出的细小伤痕,也有被兵器触肉造成的长深伤口。听闻左荣金王以骁勇善战闻名,素轸人盘踞茂桷也有几年,这一仗打这样久,想来是颇为艰难。几不可查地,寻月棠叹了口气。谢沣察觉,与她手五指交叠在一处,而后手腕反转向上,将自己手背压在了腿上——不让她看了。寻月棠察觉他心思,用空着那只手在他捏不起肉的腕子上拧了一下。谢沣当即又制住她这只手,而后开口:“祖母轻减了许多。”与孙儿许久不见,这重逢之际宋氏不欲说什么病啊灾啊的晦气话,只是笑着回:“有钱难买老来瘦,祖母这是福报。只是这一程路遥,又要照顾我老婆子,棠儿当真是瘦了许多。”谢沣实话实话:“孙儿进门时,已察觉了。”宋氏方才看他俩手里手外的那些小官司,觉得欣慰异常,见一向如同锯嘴葫芦一样的孙儿说出这样的话,就更惊异,不由笑出声:“知冷知热,这是好事。三郎,此次公办可还顺利?”谢沣知道这定是寻月棠替他隐瞒的说辞了,便点头:“是登州茂桷山因着天干起了山火,并不严重,当日就扑灭了,只是后续的安抚事宜较为繁琐,耽搁了些日子。”“那就好,”宋氏点头,又问:“子修与你一道回了吗?打他与一道你来了凉州,就没再见过,也不晓得这皮小子如今什么模样了。”“倒还是那个样,”谢沣笑回,“子修也已回了,不过他今夜有事并未回府,孙儿明日与他一起过来向祖母请安。”“是去找妙言姑娘了罢,”宋氏门儿清,“听棠儿说是个性子极好的绝世美人,也好,总算是有人能让子修收心了。”“阿棠什么都与祖母讲了。”“那是,”宋氏得意,“你未归家的这些日子,我们祖孙关系要多融洽有多融洽。行了,天儿不早了,你赶路也乏,早些回去歇息罢,有什么话说,也不急在这一时。”寻月棠起身道:“老夫人,我先送三哥过去,一会儿再回来。”这些日子她一直都是宿在宋氏屋内的碧纱橱,地处小,又暖和,夜间与秦嬷嬷也好照应。“傻女,沣儿回了,你还来我这里作甚?他与我讲的话不急在一时,与你却未必。且安心去。”谢沣便带着寻月棠起身,“祖母安歇,沣儿先退下了。”出门发现外头雪下得更紧了,秦嬷嬷送他二人出门,递出二件新披风并着柄油伞。谢沣接过道谢,下了荣安堂台阶便半蹲了下去,“盘儿你撑伞。”想到这里是老夫人居所,又瞧出谢沣的打算,寻月棠一阵脸热,伸出食指戳了戳他后脊梁,“三哥别闹,你不累么?”“累是有些,但不妨碍背你。盘儿快些上来,雪路湿滑,莫脏了你的绣鞋。”寻月棠拗不过他,嘟嘟囔囔上了他背,不停说着“若有人瞧见又该如何”。“别怕,府上人都有数,”谢沣掂了掂,下结论:“轻了。”寻月棠没吱声,心说当然是轻了,老夫人在船上就生了一遭病,来凉州之后又多少有些水土不服,身子总不爽利,谢沣不在府上,前前后后由她主事,与开店一样累了。好在眼下他回,自己身上的担子也能稍微卸卸。“三哥,登州那边,不太顺利是吗?”谢沣知道寻月棠晓得他行踪,不光是缝那护身符,还托了林勰给他了一张地图几把钥匙,是登州的粮仓所在,“比预想的要更难些,素轸见事不妙,就在山上放毒,我们许多人中招,后来又赶上左荣金王黎央逃窜,追他回又去了几日。战线拉得虽长,如今却都解决了,放心就是。”“嗯。”说话间二人行进院子,进屋后,寻月棠听到了谢沣五脏庙传来的抗议,她轻笑一声,推着谢沣往盥室走,“冷死了,你先去泡个澡,我给你倒腾些吃的,用了再睡。”谢沣应好。寻月棠本已出了门,突然又想起忘记给他拿衣裳,便用熏笼烘了中衣亵裤,推门进了盥室。她突然进来,将谢沣吓了一大跳,意识到什么之后慌忙从衣架上扯下衣裳来,可惜已经晚了。“胁下怎了?”寻月棠还拿着亵衣,反手关上门,冷冷看着谢沣身上缠的绷带。 第97章开拔   安稳的日子并未过上几天。刚进腊月,京城就传令来:北狄犯边,民不堪扰。适逢草枯天寒,可与之一战。旨意到来之日,谢沣胁下之伤甚至还未痊愈。饶是如此,这个消息仍然令包括谢沣、林勰在内的全凉州大营的人兴奋。他们不停操练备战,招募新兵,为的就是在这个丰收之年,在充足的军费粮草支撑下,出战北狄,还边境一片再无杂质的平和与安定。想到谢沣即将出战,寻月棠心里难过得紧也怕得紧,却强着像个自己牵丝的木偶一样处处奔走,比起谢沣的忙碌亦不差多少。印糕,乳粉,方便面,米粮......她到处梳理自己如今可做谢沣支持之物,列单子,做地图,收钥匙,总算在大军拔城之前整理妥当,乘车到了凉州大营。中军帐内,谢沣与林勰一道站在沙盘之前,正往小丘上插着小旗。如今真的是到了即将出战之时了,寻月棠在心里想着,三哥惯常穿的武袍,都换成了甲胄。“棠儿怎来了?”谢沣问。“三哥今日好生英武,”寻月棠上前,福了个身,“民女寻氏月棠,前来敬献军需。”“嚯,有意思.....”林勰笑她,“还成了民女了。那这位民女看看本将军今日可也英武?”林勰的取笑让寻月棠也松快不少,抬眼一瞥,道:“林将军对不住,民女瞎了。”“你这民女,好生促狭。”林勰指着她笑,“你们先聊,我去郑先生处。”他走后,寻月棠才从身后取出卷轴,在谢沣面前展开:“三哥,这张羊皮地图与我之前给你的一样,红圈处是粮仓位置,钥匙都缝在上头,三角处是分店地址。可能这些远远不够,但我也实在拿不出多的了。”贺峤下令发兵,却迟迟不肯送来军粮,谢沣等人一面儿给满军将士鼓劲,一面儿守着不多的军需叹气。要说朝廷不会送来粮草,那不至于。贺峤虽称不得一代明君,但大面上的道理还懂,账也算得明白。若谢沣猜测没错,那他打的主意是让谢沣与素轸、北狄两败俱伤,从此后,北境之扰、南境之乱、庙堂之忧尽去,他收渔利,稳坐明堂。所以,他的粮草应该会掐着时间来,藉此来调节双方战局,甚至有可能,粮草已然出京到了提州,如此可以更加及时地送至前线,以达他所求的两军势均力敌、同时覆灭。寻月棠今日献粮,不论多少,都是雪中炭,是将士生门。谢沣用手指着地图,挨个粮仓算过去,不算马匹,能让十万大军撑上三至五日,“盘儿,你何时攒了这样多的米粮?”“这两年里雨水丰沛,庄稼收成好,裴栀那边出货也大方,我每月若从她那里进万石粮,最多只会卖九千,余下的都也存了起来。”“说破天来,我的爱好也同大多闺阁女子一样,胭脂水粉、衣饰珍玩,总不需几个钱。”“这二年里如此努力做生意,为的就是有一天,你若需要,我便可以成为你的底气。”“这日果真到来,三哥,我很高兴,真的。”谢沣眼眶微湿,将寻月棠紧紧拥在怀里,“盘儿,盘儿,我该如何谢你?”“打赢这仗。”“活着回来娶我罢。”——久违地,谢沣与祖母一同过了年,祖孙二人守岁,夜话至子正,寻月棠扛不住,早早窝在谢沣身上睡了过去。“三郎,万事要小心。”如今满城都在传扬即将对战北狄的事情,谢沣曾也着意瞒过祖母,但又如何瞒得住?谢沣低头看向已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寻月棠,“祖母放心。孙儿答应过她,还要活着回来娶她。”除夕过后,谢沣又将泥瓷鱼哨给了寻月棠,与她一道将宋氏送到了寻宅,由着暗卫层层护卫了起来。林勰也将妙言从撷芳楼接到了谢府,还住簪花小院,院外尽是林家的死士。再三日,大军集合。那日极寒,天将破晓时,谢沣率全军将士誓师祭旗,后旭日东升,十万大军北出壅城。大军出外郭,过乌提,一路北行也打过几场遭遇战,多为北狄散兵,又下守卫薄弱的三座小城,行十余日,到了垂灵塞前。这日正是上元佳节。抵达时天色将晚,大军就地安营扎寨。好钢还需用在刀刃上,是以,寻家店主给的乳粉、印糕、方便面等珍贵物大都给了奇袭的轻骑,外探的斥候等人,营中众人还是一样的用饭。 第98章遇阻   北狄四部,如今只剩三部,三部又以卡锤为首。最大的表现就是,其余二部建城较晚,还是规模较小的郡县,卡锤居中,城池大小若大晋之州。是以,东西二路虽只领了二万人马,却是一路奏凯,不消二月,便按照原定作战计划攻到了兀木、肯特的王庭。尤其是东路,这一路行来犹如破竹,军心大振。但林勰领兵,总觉得不安。——是否是,过分顺利了?即便兀木不过是卡锤的爪牙,防御工事难与其相较,但是北狄人天生勇猛好斗,按常理不该如此。攻占巴、息二郡的过程却中,他能感到,城内守卫不少,但却没什么战力,二万人马北出垂灵,如今折损不过四千,更不说还顺利地拿到了寻月棠给的米粮。事出反常必有妖。但是林勰已经到了王庭之下,肃清其内、留兵占城是必行之事。若有其他变故,也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一不变的是,他必须尽快打点好一切赶往勒州,唯中路胜而此战胜。西路的王敬,亦是这样的感觉。盖、列二郡重心在守而非对敌,这与北狄人的一贯作风不符,且城内战力不过尔尔,好似是有保留。若真要一句话形容他这一路的感觉,那应该是,对面是在拖延时间。故而,他在后期无论攻城亦或清扫战场,都刻意加快了进度——他希望尽快与中路汇合。赶到肯特王庭时,内里已空无一人,是逃往了更远更北的大漠深处,还是投奔了以东的卡锤,那不可知。王敬没有在此地多做停留,当即带兵回转,过盖郡一路往南,却不料在来时畅通无比的依木河受了阻碍——河上的浮桥已被人拆了,加之如今天渐渐回暖,雪山冰雪融化加快,依木河水连日暴涨,涛涛河水汹涌奔腾、冰凉刺骨。一万余人被阻北岸,难以泅渡。北狄不似中原,难寻良木,无法搭桥。只能用军中现有的圆木为基,靠着人搭人的法子渡河。最最开始之时,王敬也曾找水性较好的南伢子腰间系上浮木下河,但许多人便热身足够,下去还是腿脚抽筋,连着浮木一起被河水冲走了去,根本到不了对岸。第二批人下水的时候,就在腰间系上了腕粗麻绳,若见事不好,岸上人当即合力将人扯回。可是,这些人上岸后,不到片刻,便口喷乌血而亡。王敬命人厚葬,一个人坐在河岸边,见落日贴近长河,混混水上竟如覆了血光,一时心乱如麻。“将军,水中有毒。”王敬抬头,见来人是郑从拙的徒弟陈瑞,便又低头,苦笑道:“我晓得。”“将军,当务之急不是渡河,而是去上游找到投毒之处。中路现在应已到了勒州城外,依木河同样是其唯一水源。”王敬闻言,当即起来布置,带人一路沿河向上,在上游发现了不断从别处挪尸体过来的北狄人,说尸体大概不太准确,因为从外形来判断,这些都是卡锤大巫炼制失败的药人。又一场激战过后,众人用武器将水中的药人都捞了出来,又留几千人守住了依木河。王敬看着在一旁的药人,与挑过药人后已经变黑的武器,问陈瑞:“这里的水变净,大概要多久?”“大约三至五日。”毕竟依木河环绕北狄,有那么长。王敬听罢默然,只希望中路能扛得住这几日罢。这时相距百里的东路,林勰那边也已踏上了往勒州的路。从兀木王庭出来后,大部队一路急行军往中路增援,过息郡后,茫茫野地突然出现了几颗黑点。又行近,众人才发现是一队北狄人用战车绑了个女子候在路上,那女子天人之貌,大家赞叹的同时又在心里暗骂北狄蠢货,便是林将军向来爱好美女,又如何会在这两军交战之际收这细作?林勰看到车上之人,脸色倏忽一变,当即抬手,令后头部队停止。对面人操着浓重北狄口音的大晋话与林勰寒暄:“林将军别来无恙?”林勰冷哼一声,没回答。眼睛却似钉在了妙言身上,尤其是她胸前悬着的那串五宝瑞兽坠子上。这是波斯的传统,若女子有孕,会佩戴瑞兽坠子乞求天神保佑腹中胎儿。“林将军好眼力,”对面人笑出声,“说来这也是意外之喜。本还以为只有纳古丽这个贱婢,无法撼动将军坚定内心。倒不想她竟如此争气,还怀上了将军的骨肉。你们中原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虎毒不食子,对罢?”听闻这话的众将士,心里开始打鼓。 第99章得胜   郑从拙很快算出了南风天,虽现在已然开春,但北狄身居大漠,风向仍还是以北为主。上一次的南风天已是可遇不可求,这次运气没那么好,但也还将就,最近一次,就在今日夜里。算到这里,郑从拙突然想起上一世,那个暮春时节,本该是日日都刮南风的时候,但贺峤想要靠风送花香让谢沣中毒的计谋出来,一连十日都没有南风。故而,自己当时算得的那场南风,立下了极大功劳。如今算是知晓,什么功劳?造的是合该下阿鼻的大业。谢沣听罢道谢,“我知道了。”翌日又是晴好天,湛蓝天幕无云,军营也迎来了数日以来第一个好消息。辰正刚过,王敬从西路归来,带着万余将士向谢沣陈命,言说依木河投毒之事已然解决,算来再不过半日,河水便可饮用。似是有天相助,半日,刚好就是营地存水所能支撑的最久。谢沣当即将这好消息传了开来:即使上一场算作两败俱伤,双方都未曾吃到好处,但对于一路进军颇艰的中路军来说,仍是接连挫败,士气低迷,急需一些喜讯,急需一场胜利。后四位主将进了营帐,议事直至午时。晌食用完后,他四人各领轻骑,从四个方位上对敌军发动了佯攻。轻骑行动灵活,且战且藏,且战且退,本从四个方位奔冲而下,到后来竟将敌方营地边线扰了一个遍。要说人员大量伤亡,那没有,却结结实实让对面营内骚动了许久。一个时辰左右,四队人马纷纷收兵,又回到了驻地。“二皇子,可需追击?”那郭烦躁异常,重甲兵的折损,对他而言比此战失利还更挫败,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筹谋了年余的利器,竟然就这样被大晋懦夫给化解了。失了这个必胜绝招,他此后的作战计划都要大改。“不追,反正他们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打仗讲究个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对面净水、粮草都没了,才会想到这下作无谓的扰心之计,若追,就输了。此刻,对面的营地里,谢沣带着林勰等人立在营前,正等消息——这次佯攻只是掩护,他们派出了五十个斥候出去寻对面粮仓的位置。谢沣已经发信出去再请粮草了,虽然来得多少、何时会来不一定,但是肯定会来。在此之前,吃春日生发的草根树皮亦能活命,但需要防着对面来攻,需得来一记狠的,杀了对面意气才行。等了一个时辰,才有一个斥候归来,身上中了许多箭,都被他自己切断,如今鲜血满身,几乎是爬回了营地。谢沣与林勰当即上前掺住。这人他们俩都认识,是营内最出色的斥候之一,壅城本地人,名叫林正。“谢过将军,”林正已经非常虚弱,颤颤巍巍解开外袍,扯出里头蘸血画了敌军粮仓分布图的中衣布料,“那郭治兵极严,其余人,大约回不来了。”“多谢,”谢沣将人送至军医处,低声交代“用最好的药来治”。林正带回来的这张图虽画得简单,但却清晰,谢沣等人带上了西洋镜,爬到高处细看,迅速锁定了对面粮仓位置,那郭将其掩饰的极好,若非是有图,他们是如何也猜不到竟是那处的。也同样是因为这,才会派出五十个斥候只回了一个。回营后又确认了将有毒粮草投去敌营的位置与时机,再出帐时,天色将晚。浑圆的落日已在西移,在茫茫北地上洒了满地的红,依木河正绕红日,冷肃又庄严。其实,正是一副绝佳的景色。但身处这片土地上的人,该无一人有心欣赏。这时,有一行人踏着落日从南面而来,车轮声响极大,或携辎重。待行近,谢沣看见领头人是赵原,壅城守将赵晋长子。“将军,”赵原翻身下马,“末将送来了辎重。”谢沣扶他起身,侧行一步,看到了这一路望不到头的车马,心下存疑:“这些全是?”他是往壅城发过求援之信,但只是说若壅城仍有余富可送至前线,从未说要他们倾全城之力相援。“是,”赵原答,“这都是寻姑娘从宁州借的粮。”听到这,谢沣愣住,半晌回神,已能想到她为己、为凉州大军奔走的模样,又忆起在凉州大营,她说“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成为你的底气”。他问,“壅城一切可好?”前日桑布从垂灵塞逃跑转而去进犯壅城,在乌提部被塞骶剿灭的事情已经传来了军报,所以赵原回说:“城内一切都好。” 第100章复仇   又坐了片刻,约莫给了营内战士一个时辰休息的时间,林勰在河边略清理了下,就带着三千营内士兵出发金州。这一战里,虽说北狄战士战死的战死、被掳的被掳,但林勰还是担心,担心那个刻薄寡恩的奈古勒,会连亲生子尸首也不愿收,只管着自己逃命。所以,他必须要尽快赶到金州。从金州城内情况来看,与谢沣所料并无出入,勒州这个独具地势条件的要塞,被北狄压上了几乎全部的赌注:成,则大兵南下直进凉州;败,则趁乱而亡去往雪山。金州的守卫或许是跟着奈古勒走了,或许是自己脱下了甲衣,总之被林勰三千人马轻松破了城。进卡锤王庭后,现实证明了林勰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即便三千轻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金州,可奈古勒与其心腹已然逃窜。苍鹰王果然还是苍鹰王,尽管他如今年老,喙钝翅乏。但他仍是这一方的苍鹰,耳目遍布整个北地。王庭中纷乱的马蹄不难证明其时慌乱,亦可看出其去向,想来兀木、肯特的首领应与奈古勒一样,都逃往了雪山脚下,那片最早的王庭之地始终是北狄的大本营,可以富庶强盛时走出,亦可以兵败如山时退回。金州城中留存了许多膘肥体壮的战马,较大晋的那些脚力强上许多,林勰未在王庭多做停留,带着人换了马,踏着王庭内的织金地毡策马而出,提着那郭的头颅一路向北。第二日,谢沣安排着清理好战场,命王敬、赵原带一半人进勒州占城,他与寻峥也带着其余人马进了金州。王虽逃了,但金州仍有许多北狄百姓。如今几乎已被吓破了胆,在林勰的骑兵进城时就躲进了家里,如今听着马蹄震天,心知事不好,更是拼命往橱柜箱子里头躲藏。谢沣立在城门口的主路之前,命下面人去探城中是否有人。不多时,底下人来回:走了半条街,几乎户户都有人,但都藏了起来。谢沣点头道知晓,而后带兵直接去了王庭。他读圣贤书,亦下修罗场,深知古今天下之事,总逃不过八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来百姓所求,不过是安居而已,皇权如何更迭,与他们关系不大,上位者的愆尤,便不该由他们来承担。立在王庭门口,谢沣命手下人迅速行动,将所有人活捉至大殿,余下二百余人,华服、素服各占五成,要他们互相指认,说谎者立斩,很快就分出了真正是王庭贵族的一百余人。“平民留下,”谢沣留下这句上马,而后做了个以手为刀的手势,一百余人人头落地。城外野地,林勰疾奔半日,终于在接近依木河的源头处赶上了奈古勒,这位号称是北狄百年来最伟大的将领,雪原之上最凶戾的苍鹰王,如今已经奔波成了一条落水的犬。身边的近卫,算着也不过百人,见人追来,他愈发快马加鞭。林勰也不着急,他自是知道对方要走这条路,自是人已经追到了这里,就不会让奈古勒有丝毫逃出生天的机会。他抬起左手,让身后人也住马,而后打了一个嘹亮的马哨。紧接着,奈古勒眼前的山口之处,就落下了无数的箭矢、石块,如雨纷纷,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箭石尚能抵挡几分,二尺阔的山口处被突然推紧的巨石却更为之惊惧——他们失去了回王庭的路。远远的,林勰听到奈古勒说“与之一战”。他讥笑一声,似是听到了天地间最大的笑话,而后驱马上前,眉目狠厉,姿态却似闲暇,“奈古勒,你想怎么战?我林勰今日便奉陪到底。”身边人听了这话,当即拔兵,与奈古勒的亲卫杀到了一处。林勰连剑都未拿,一下从马上跃下,身形灵活如鱼,贴着奈古勒身侧而过,轻巧地避开了他已经不再有杀气的杀招,在转到其背后时自腰间扯出一根金丝绳,又几步移动,将人结结实实地捆住了去。而后脚踢向人腿窝,再绕几步,奈古勒就跪在了他面前。不论大晋还是北狄,都有这么一个跪拜大礼,如今这样,于奈古勒而言,强辱不啻粪水加身。林勰嗤笑一声,“大名鼎鼎苍鹰王,就这般水准?还是美色酒色已然将你榨干了去?说起来,苍鹰王近来可还喜欢刀尖舞?”刀尖舞,是纳古丽在卡锤时,最常受的虐待之一。担心奈古勒服毒,林勰还特意卸了他的下巴,而后喂了他一颗药。这药一下身,奈古勒就觉察全身一阵万虫啮咬之痛,细细密密,又麻又酸,他登时脸色发白,在这犹寒的天里豆大汗珠滚落,很快就连跪坐都无法支撑,一下子歪倒在地。“熟悉吗?这还是比着你给纳古丽的药配的。不过我给稍调了调,一月一犯改做立竿见影。效果可还满意?”奈古勒被卸了下巴,如今话是说不出来了,但仇恨已经要从眼眶里生生溢出来。“还没完呢,”林勰盘腿坐下,掏出一把匕首慢慢比量着,“说不出话来,便不要说。这口涎横流的腌臜样让人作呕。真不知道你这恶心人的老东西,如何能生出纳古丽那样秀美善良的女儿。”“你应该也知道了,纳古丽死了,带着我还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仁格的坟头草都有好高了罢?你的二儿子我也带来了,路上让他陪陪你,”林勰说着话,打开了盛着那郭头颅的盒子,若打马球一样将其抨到了奈古勒的眼前,“本还想亲自送那郭上路,但他自不量力,非要找鸣苍较量,我抢不来。”“呵,其实也无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管杀了多少人,最后都还是会杀你的。”林勰举起匕首,先刺向了奈古勒的右臂。但这匕首实在太小,便是再锋利,到底不是个砍骨的物件。于是,切开了皮肉、割断了筋脉之后,林勰便如拉锯一样,一下一下在骨头上磨着,有时碰到关节,那便斩开些,若不注意切到骨头,切到便切到了。斩断右臂后,林勰冷然道:“这一刀,是因你当年强抢纳古丽之母。”他这匕首上亦淬了药,每切一刀下去都如醋泼盐撒、疼痛加倍,但偏生里头还加了提神之药,痛极之时,连想晕过去都不成。如法炮制,林勰又用一刻的时间卸了其左臂,“这一刀,是因你未尽人父本分,虐待纳古丽十几年。”再斩右腿,“这一刀,是因你心谋不轨,以纳古丽为质。”又砍左腿,“这一刀,是为我那未见天光的孩儿。”在被削成人彘之后,奈古勒伤口处流的血已经蜿蜒了几尺,面色也已惨白,眼看是要不行了。 第101章凯旋   眼看着大军即将得胜归来,久闭的城门已已开启,街市坊间欢声笑语连日不断。寻府本不大的院里如今也住了许多人,按说也是该热热闹闹的,但因着西客院里的妙言,所有人的言行都收敛了许多,安宁一如闭城之时。醒来已有几日,修养还算得当,妙言现在已经能每日下床走上几步,饭量也一点点提了上来,不过张大夫日日来请脉时,还是会说母体不如腹中胎儿壮实。故而,妙言如今的饮食还是以粥、汤为主,寻月棠这餐便做了皮蛋瘦肉粥给她送来。只是如今饭量是一点点在提了,肚子里那位劳苦功高的祖宗又开始不消停,苦了好些日子了,这下翻身做主,没两天就让妙言害上了喜。所幸是有了之前照顾宁姝雅饮食的经验,寻月棠倒是完全能应付得来。便拿今日这皮蛋瘦肉粥来说,一定得在食材处理上更加精细,方才能盖住腥杂之气,只留粥香。瘦肉先切成了细丝,又拿料酒、生姜去腥,点上生粉浆匀才往锅里放,皮蛋得先下盐水锅煮过一道去味,后再切成小丁,小油菜去了帮子,只取用前头菜叶切做菜碎。担心生姜末味道过冲影响胃口,寻月棠还拿了石舂、石杵磨出了姜汁留用。米也不是寻常米,而是来自宁州、几两银子一斛的贡米,是她找裴栀寻药时一并要来的。虽说经此国战后,寻月棠的家底全然被掏空、而又债台高筑,但她本人颇有些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意思,对自己虽还是一如既往地抠搜,对身边人却是更加大方了。不论是宋氏、妙言,还是郁白梅、阿双,她是样样都不会给差的。反正她来这书里,夙愿都已了,对钱财这种身外物就更看淡,且上百万银两的外债,可不是靠一分二分的省就能省出来的,往后余生努力开源就是。松木为柴,紫砂小煲,升起文火咕嘟咕嘟了一刻有余,锅里的米都开成了花、抱成了团时,寻月棠掀盖调味,而后熄了火。就不多长的功夫里,来自贡米的醇厚米香与猪前腿的绵实肉香就飘满了整个厨房。在一旁举着蒲扇的小谷支着脖子猛嗅了几口,咂咂嘴,“月棠姑娘,今日煲的什么粥啊,可真是香死个人。”“皮蛋瘦肉粥,”寻月棠拿着木勺挪了几勺在盅里,嘱咐小谷:“我与你家姑娘有事要讲,你就别动了,自个儿在这里喝粥就是,我去送饭。”小谷点头应了。其实,她二人要说的什么事,小谷也知道。左右逃不过“林大哥就要归来,你可想见见”。说实话,小谷也着急盼着这答复呢。毕竟他是林勰派给妙言的人,几年过去,既是这边忠仆、又是那边心腹,如今看二位主子好生生成了这幅模样,他比谁都还更不好受。毕竟,那俩人对彼此的心意,他旁观了多年,心里明镜似的。小谷轻轻叹了口气,想到这事儿,突然感觉没有胃口了。但是暴殄天物不对,他知晓,勉强着自己端过砂煲来舀了一勺入口——天老爷,原来粥还能这么好喝吗?饿意被香味激发,歹胃口也消失无踪,小谷拿着勺子一顿埋头,不多时就连够得着的砂煲沿儿都舔干净了去。西客院里,妙言也正拿着勺子慢慢用粥。前儿吃的是甜口,冰糖阳梨粥里头还又加了牛乳,端的是又香又甜、暖人肺腑,热乎乎地入腹,整个人都被那股子香甜劲儿给带得舒坦了起来。今儿就换了成了咸粥,口感是无比的顺滑,轻轻一抿,那米花带着粘稠米汤就一块下了喉,余下清清爽爽的菜叶、弹弹滑滑的皮蛋、嫩嫩香香的肉丝,与淡淡的姜味、浅浅的咸味、轻轻的麻油味道一起,在口中溢开了一朵美味的花。做正餐来说,咸味总会让人食上更多。妙言今日胃口就强上许多,手掌大的瓷碗竟用了一碗去。见人吃好,寻月棠开始搭话:“这一二日里害喜好似没那么严重了。”妙言撂下勺子,冲她一笑,“是好了许多,今日只有晨间刚起时呕过一次。”“这算是好的了,”寻月棠道,“姝雅第一胎怀的就艰难,一直吐到了六个月,多的时候,一日里吐十几次都有过。”“是算乖了,”妙言也点头,忽然轻呼一声,拉着寻月棠的手就往自己腹上贴,“月棠,动了动了。”可待寻月棠手靠近,哪儿还有一点动静?妙言不好意思地笑笑,“它总不爱动。”“无妨无妨,”寻月棠已然习惯了,摆摆手,“不过,妙言,林大哥就要回来了,你是想见还是不想见,总得给个准话,我们也好统一个口径。”“我......”妙言颇受难为一样,一双琥珀眼瞳看向寻月棠,里头藏满了慌张与无措,很快又掉下泪来,“月棠,我真的不知道......”惹得个有孕妇人伤怀掉泪,实在是造孽。 第102章相见   待林勰彻底消失在街口,谢沣才策马往寻府行去。他边走边想着,当时买下这处宅子,还是自己与盘儿一道去的,现在连着自己祖母、带着盘儿还有舅兄一家都住了进去,自己再往这走竟然有些回夫人娘家接人的奇妙感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大概就是如此心境?此前他总担心自己这一战回不来,可如今边境安宁,贺峤那边亦不足为惧,自也无了后顾之忧。掐指算来,盘儿还有二三个月就出服,也是时候将婚事提上议程了。这一路想着,很快便到了寻府门前。栓好了马,他却有点突然不敢进了。——在外行军,洗漱都是奢侈的事儿,倒是从依木河里头浅冲过几次,但这漫漫回程却又落了一身臭汗。与营内弟兄时时待在一处,就如一群皮匠日日相对,久闻则不觉其臭矣。但月棠一向喜洁。自己这样进门,她大约会难以忍受罢。谢沣后悔了,早知如此,他定不会如此心急,应先随林勰去谢府梳洗一番的。正想着,就听见人问:“怎么不进门?”寻府的大门朱红簇新,没得寻味小筑最起始时那样阔的门缝,寻月棠是开了道缝凑近来问的。不过是谢沣方才一直走神,没有发觉。“没......没有,”谢沣稍稍退远了一步。“快些进门,老夫人盼好久了,”寻月棠又悄悄往他那边凑了凑,没有多说,也没牵手,径直带人入了前堂,而后站到了宋氏身后。谢沣跪地与祖母请安。宋氏本是相当能控制情绪之人,但看见小孙子如今跪在堂下,又黑又瘦,想到曾听闻的那些险急军情,仍是忍不住掉了泪,拉他上前,心肝儿肉地呼半天,才放了行。“你与月棠应也有许多话要说,去罢去罢。”月棠那哥哥回得早,来这边站了站,当即跑出门去寻了白梅,反观自己家这小子,倒是一点不着急,宋氏的那阵疼惜劲儿泛过去,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了。谢沣告退,随着寻月棠一道去了她院。中间一路,都与她隔了一步有余。进门,谢沣支吾开口:“盘儿,我想先去沐浴。你这府上可有我换洗衣裳?”寻月棠没理他,径自走到门前,关紧了,一把闩上了门。而后就扑了谢沣满怀,大哭出声:“你这呆子。谁又会嫌弃你去?”这府上不比谢府,亦不比寻味小筑的后院。这是兄嫂的家,从上到下如今都是嫂嫂在打理,严格说起来,自己是这里的姑奶奶。不是自己主事的地方,就定然是放不开。起头为了陪老夫人,便没有去街上人潮涌动的地方去迎他凯旋,好容易盼人到了,又只能以宾客之礼相待。天晓得从他进门,到现在回屋的一刻多钟里,自己忍得有多难受。偏生又碰上这个呆子嫌弃自己,连走近些都不愿意。当真气死个人。四个月余,只能在梦里见的人,如今现在了自己眼前,寻月棠真是恨不得当即将人用麻绳拴在身上,又哪会有心思去注意那些细枝末节呢?谢沣见她哭,也顾不得旁的许多,抱着人坐下,抬手就从自己身上摸帕子,可他在外征战恁久,身上怎还会有这精细玩意儿?一摸不到,他就有些手足无措。“十万大军都带得,却连个眼泪都擦不得?”寻月棠抽抽搭搭,伸出拳就往谢沣身上砸。找不到帕子,还没有手吗?谢沣伸出手一点点地给她擦泪,但她这简直如泄洪一样,单凭双手又怎么擦得及?无奈,谢沣开始亲吻她,顺着涟涟流下眼泪的眼角,蹭过鼻尖那颗殷红小痣,拂过湿润的脸颊,一直到水润嫩红的檀口......一到此处,他就再也收不住了。掐着人下巴,抿过嘴角,感觉到她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口,谢沣撬开贝齿,顺势长驱而入,一下子与人缠绕到了一处。本松松揽着人腰的一双手也不自觉收紧,而后又收紧。四个月余的思念一朝反刍而来,带着汹汹来势,让他几乎想要将人揉进自己身体里。潮热的呼吸交织在一处,四下俱静,满室只剩下了闷哼与水声。 第103章进京(1)   第二日还是下葬。妙言与林勰一道去了早就选好的墓地,还请了高僧大德前来超度。圆坟之后,林勰走到了一旁的树下等着——纳古丽应该有些体己话要与母亲说。妙言虽感激林勰的体贴,却也不打算在坟前多逗留,只是轻轻抚摸着小腹,“娘亲,将军对我很好,我们也将为人父母。虽不知道日后会是如何,但女儿会努力过好今后的每一天。”见她起了身,林勰快步过去扶着,“怎这么快就说好了?”“平日常常想着,可真到了近前,又说不出什么了。”十分少见的,妙言主动在外头牵了林勰的手,“思来想去,只能说句送她回来的是未来外孙之父,好赖她自个儿心里有数呢。”妙言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未来外孙之父”这个词,却像把刀子,生生刺痛了林勰连日来脆弱不已的一颗心。可不就是么,孩子都快要出生了,他连个名分都没给。可眼前大事如山相压,这时来操办亲事,对不住鸣苍,也对不住纳古丽。他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一转头,见妙言扶着腰,皱了皱眉。“可是乏了?”妙言点头,今日起得早,又忙碌了几个时辰,腰酸得很,有些难捱。林勰弯腰,打横抱起她,步伐稳健地往山下走去。妙言将脸埋进了他前襟,想到昨日,想到二人在夜里相拥落泪,自己坦言“配不上”,被林勰用绵长深情的亲吻堵住话音,脸一阵一阵地发烫。一直到躺在了簪花小院的床上,这种荒唐迷蒙的幸福之感还一直在眼前打转。林勰将耳朵贴近她的小腹,静静感受着崽崽的胎动。“官人,它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活跃,昨日起像是突然转了性子,”妙言一手抚着肚腹,一手抚着林勰的发,“月棠到现在都未曾摸到过一次胎动。”不提还好,提起寻月棠,林勰心里就憋屈。这个妹妹如今学得蔫坏,还能想得出办灵堂的事儿来诳人。老天爷明鉴,当时他在棺前刻碑,满心满脑想的都是:虎毒尚不食子,遑论初心如何,自己所为甚至不若牲畜。待所有任务完成,他索性就随纳古丽娘俩一道走了拉倒。等他从纳古丽与孩子都还活着的惊喜中回过神,又被人拘着收拾利索了自己,他拔腿就要去找寻月棠讨个说法,被妙言冷着脸拉住了,“月棠一心为我,官人你不许去。”当时他连灌两壶冷茶,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寻家妹妹如今可是威风得很,纳古丽、鸣苍、义鸿都也胳膊肘拐烂了一样地向着她说话。这三人,一个是自己心尖尖上的挚爱,一个是自己亲如手足的至交,一个是自己战场上过命的同袍。如同三座大山,压得他林子修有苦难言。但,听到她竟然威风这么久连次胎动都摸到过。林勰整一日的憋屈散去,瞬时扬眉吐气,忍不住亲了亲妙言小腹,温情道:“好孩子,还是你向着爹爹。”二人说说笑笑一直躺到了快到未时末,林勰坐起,对妙言嘱咐:“你在府上歇着,我去找躺鸣苍。”四日的休假好似不够使,去延上几日。妙言叮嘱:“还是正事要紧。”林勰拍拍她,“我心里有数。”在路上打了无数本腹稿,甚至连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想过了,心里非常没有底地,林勰进了中军帐,“鸣苍......哟,寻姑娘也在呢。”寻月棠心虚,听到林勰阴阳怪气,也没回嘴。“子修,我正要找你,若你愿意,还可以再在壅城陪妙言三天。”快乐来得是否过分突然了?林勰退了半步,“鸣苍,这样会不会耽误正事?”“不会,”谢沣揽过林勰,指着桌上的一卷地图给他看,“到时你从凉州穿山而过直至宁州,路上少说可以省下三日。”林勰看着这地图,是在山中修的密道,瞧着是民间手笔,原来是这条路为他凑出来了三日的假。他激动地攥住谢沣的手,“鸣苍,这是哪位乡绅敬献的密道?如此大恩,我必定亲自登门,厚礼答谢。”“咳咳,”寻月棠在一边,清清嗓子,歪着头看林勰,“不必麻烦登门了。我这个不怀好意的寻姑娘就在这里,林大哥可以开始谢了。”谢沣笑出了声。林勰见她那副得意的样子,想到当年送来鲥鱼的迅速,一下子明白过来,却仍忍不住连翻几个白眼,“......多谢寻姑娘厚谊,没有诳去林某一命。勰铭感五内,感激涕零。”——林勰出发没几日,朝廷的旨意就下达了凉州:北方门户得收,实乃千秋功业。着定北王谢沣班师回朝,行献俘之礼,扬大晋天威。这道敕令下来,举国欢庆。众人都盼着看这位从探花到武将的年轻异姓王爷,带领大军,荣归京城。又至深夜,谢沣一人静坐,捏着手上密信,沉默不语。 第104章进京(2)   等贺峤反应过来,谢沣的军队已经到了京城之外。本还在饮酒欢宴的贺峤一下乱了阵脚,匆忙解散宴席,当即叫了一众谋士在绥极殿合议。可都以为大事将定,各位谋士在席间饮了不少,凑在一处后让宽敞大殿酒气冲天,折腾半天都无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贺峤怒上加怒。就在他转身提剑准备先处理几个再说之时,究移上前见礼,身形稳重,“陛下,谢沣身重奇毒,不足为惧。”酒意也上头的贺峤这才反应过来。奇毒?对了,谢沣中了究移先生的似牵机,上次大战,因左荣金王办事不利,没能诱其毒发。可如今究移先生在,这事必定十拿九稳。谢沣一旦毒发便形同废人,又有何惧?“先生真乃朕身侧第一重要之人,”贺峤扔了剑,上前拉住究移,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究移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撩袍跪地,“能得陛下赏识,乃究移生之大幸。”素轸在上次大战中认识到了大晋实力,闭口不提吞并,究移国师梦碎,只能尽忠贺峤。又接了一箱赏赐后,究移一人,沿着浓黑夜色,顺着朱红宫墙慢慢往宫外行去。今夜乌云闭月,他右眼跳个不停。“恐有变故啊,”究移轻叹一声。可自己如今也无退路,实在不成,便就隐居吧。等到贺峤充分调动禁卫军与金吾卫,已过了三日。本可以不用这么久,可他虽有金吾卫的令牌,却始终不能很好掌握这支全大晋最得用的侍卫,每每启用总有阻力。到底为何,不得而知。或许等这次之后,他需要将金吾卫彻彻底底洗上一次。这次是来不及了,只能先将就用。第四日,贺峤立于城门之上,着十二章冕服,戴十二旒冕冠,以最高级别的天子之礼迎接凯旋将领。文武百官皆立他身后,站满了城门楼,更有礼部官员在旁,高唱颂赋,宣扬天恩。一篇未竟,便有全身是伤的侍卫冒死举信而来,一路高喊:“宁州急报,定北王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谢沣立在马上冷笑。看贺峤这一场戏做得有鼻子有眼,众人先做骚动模样交头接耳,而后有人大喊“护驾”,有人立刻布兵。贺峤装模作样地看过军报,痛心疾首一声“谢爱卿,何至于此”,轻巧便将他谋反之事盖了戳。一时间,□□手密密麻麻地现了身,箭箭指向谢沣所在。太假了……城外所有人都在想,太假了。哪怕他贺峤曾经开过片刻城门,这围杀之戏都会显得更逼真些。面对如此阵仗,谢沣丝毫不慌,“天地日月可鉴,谢沣绝无二心。”贺峤佯装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似乎是觉得股肱之臣心怀二心,彻彻底底戳痛了他身为帝王的期望与信任,“谢卿,朕也是想信你的......”今日将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叫来“开朝会”,为的就是将谢沣谋反的帽子扣严,他乐意配合着演一出好戏。究移得到贺峤的指示,顺着风向洒出了靡荼花粉,静静期待谢沣头足相牵、痛难自抑的模样。可刚撒出去,站在贺峤身边的李姓大太监就突然倒地,四肢战战像足了似牵机发作模样。他痛苦地伏在贺峤脚边,将其冕袍上的佩绶扯了个乱七八糟,不住声地痛苦哀求着:“陛下,陛下救救奴婢……”这个变动来得突然,城门上已经乱做一团,贺峤此刻半点仪态也无,像踢流浪狗一样踢着李总管,但他四肢抽搐、抱得越发地紧,劳动了好几个侍卫上前,才堪堪将其拉开,还险些将贺峤带倒。谢沣、林勰在底下看着,相视一笑。林勰道:“这场好戏,是寻家妹妹请咱们看的。”“是,”谢沣点头,“梁大金接走了么?”“我做事,你放心。”林勰笑着回,而后看见城门口处一抹黑色身影正趁乱逃窜,他一绾缰绳,“鸣苍,我先去,这边交给你。”待到城门处骚乱方歇,贺峤再看向坦荡的谢沣,更急更气,却还要勉力装作希才模样,又续上前头的话:“但宁州军报在此,你又如何解释?”与他的气急败坏不同,谢沣语气淡淡,声音却是加上了内力,足够让来了此地的所有人听得见,他说:“军报是假的。”全场哗然。贺峤正色,“口说无凭。”“臣有人证。”谢沣说完这句,便有人从舆车里头出来,正是宁州守将梁丞,他拱手,却不行君臣之礼,只扬声道:“末将宁州梁丞,从未发过这封军报。” 第105章大婚(1)   凯旋之礼结束,谢沣等人便打算离开京城。不过林勰打的主意是回凉州先与妙言成婚,待孩子稍大些再来京中摆酒,如此一来,妙言便不至于在京中坏了名声,省得被人指摘身怀大肚进门。但他多年没个正形,林家早年操办的那些聘礼俱也不再时兴,免不了要重新办过,便再是催促加急,总也没那么快。想到纳古丽如今怀有身孕要过七月,林勰急得满地乱跑,都想着要不然拉倒,等置办齐全再找旁人给他送去,家里人却是无一个肯点头,说一定要拿出林家的诚意来。毕竟,林勰当时离开壅城时,找老夫人讨了个恩典,让她找了本家侄子认妙言作干女儿,此后唤作宋妙言。说是干女儿,其实就是宋氏的干孙女了。宋氏如今又是皇帝师母,亲王祖亲,她的面子谁也得顾着。林勰一时半会走不了,便要拉扯着谢沣与他一道。既然跑不脱,谢沣就干脆与他一道置办起了聘礼,二人同出同入,对凉州的思念多少被压下,日子倒是好过不少。寻峥却不肯等,大礼方毕,骑着快马就出了京,如今他被封作了提州总兵,着急回去与妹妹多相处几日,不久就要带着郁白梅回提州了。郑从拙也在他离开后的次日前去与谢沣告别。临街酒肆二楼,郑从拙举起酒杯:“从拙祝将军此后,无往不利,诸事顺遂。”这句一出,谢沣便大概猜到了他打算,仰头干了杯中酒,出口挽留:“先生日后可还会回凉州?”“能于将军大业有所助益,便了了从拙一桩心愿。凉州路远,此后该不会去了。”郑从拙淡淡笑着,“功名利禄并非从拙所好,明日启程回乡,便到郓州做个教书先生。若能得桃李天下,那亦是此生幸事。”他记得上一世,因为自己的错误,致使家乡故地血流漂杵。余下此生,便用教书来还债。谢沣不再相劝,他知道郑从拙身后有许多秘密,但无关己身探求无益。只在第二日晨间长亭相送,看他骡马青衣,直出京城。——这一年晃晃悠悠地过,以大凶大煞的正月开战为始,以收复北地、拨乱反正为中,进入下半年后,凉州城内氛围便欢腾了起来,大喜事儿一件顺着一件跑。妙言在八月中生下了她与林勰的儿子,取名叫林珵,与她一样琥珀色的眼睛,头发却是乌黑,刚出生就能看出高挺的鼻梁,接生姥姥直言十里八乡都找不出更好看的婴儿了。这孩子虽看着小小一只,哭声却大,林勰的母亲还专门从京城赶来照看孙子,坚持了三天,就开始了带半天、休半天的日子:孙子太能哭,听得她心眼子疼。虽儿子小时倒也这么能哭,但却从没这样心疼过,奇也怪哉。寻月棠白日里也会过去帮忙照看孩子,晚间回了府,耳朵都在嗡嗡地叫。“早晚也是个不省心的,”寻月棠躺在谢沣怀里感叹,“可能是觉得在娘胎里吃了苦罢。”“是了,如今可算是能撒气了,”谢沣也笑。不说旁人,这孩子是将林子修折腾了个够呛。白日里人多个个能搭把手,到夜里妙言却不放心,绝不肯假手于人,每晚都亲自带孩子睡觉,偏这个孩子是夜哭郎,越到夜里越能倒腾。林勰心疼妙言,便次次自己上手哄,抱起来就晃悠半夜,天天顶着脸大的黑眼圈上值。寻月棠突然觉得好笑,“我听祖母说,林大哥小时候也是如此难带。”宋氏一直没有回京城,总归她长子在提州任职,来回也方便,再者说了,她看着那小林珵,越看越喜欢,还巴望着留在壅城自己个儿抱重孙呢。谢沣点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子修小时候,长得可壮实。”这话却听得寻月棠心里不舒坦了,她听说三哥小时候无比乖巧,很少哭闹,随便往小床上一扔便不用管了,便是饿了尿了,也顶多哼唧两声。到底是没娘的孩子,天生便更懂事些。她趴在谢沣心口,问:“三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未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呀?”在成亲之事上要分个长幼,十月里寻峥与郁白梅已办了酒,她与谢沣的亲事定在年底,说起来也没多久了。谢沣摇头,“不曾想过。”“那你现在想想。”谢沣听了,认认真真想着,半天回话:“这是我二人的孩子,不论他(她)是何样子,我都会喜欢。”他一定不会像上一辈一样。他一定会亲手护好自己的妻儿。——腊月初六,诸事大吉。天不亮,谢府便开始忙碌起来,宋氏带着她的老仆,甄婆婆、周婆等人忙得脚不沾地,亲迎之礼琐碎繁复,生怕哪儿漏下一星半点儿再不圆满。谢沣昨夜激动地一宿没睡,到第二日竟然还是精神抖擞,像是从林勰那里借了了不得的神药一般。府上的事宜并不需他操心多少,穿好喜服,跨上大马,带着一百担聘礼,带上他一群好兄弟,浩浩荡荡地就出了门。他真正操心的事情马上就要到眼前。为了妹妹的婚事,寻峥特意刚回提州就马上告假折返回了壅城,如今带着他一帮兄弟正严严实实堵在寻府门口。林勰在前日里接风宴上已经见识过提州兄弟们的热情,在路上见谢沣紧张指节发白,拍了拍他肩膀,“鸣苍,我......我不说什么了,你自求多福。”“其实,你完全可以不说这句。”谢沣听完更紧张了,白他一眼,“裹乱。”说话间到了寻府门口,不出所料,那寻家大门估计是连夜换了,外头包上了铁皮,瞧着就结实,硬闯是决计不能成了,听里头人声攒动,纷纷杂杂,还不知道堵上了多少人。谢沣下马,几乎要眼前一黑。 第106章大婚(2)   从城外大营回了府,谢沣与寻月棠站到院内,发现喜房外头已经围满了人——“这里头咋没动静呢?不应该啊。”“他俩不是早早就走了?按说这会儿早该办正事儿了啊。”“你真是个夯货,真办正事儿咱还能看?闹洞房是在办事儿前闹的!”“哦哦这样,我没成亲,没经验......”本应该在“办正事儿”的俩人,此刻就在这些鬼鬼祟祟贴墙偷听的人身后站着,一时间都有点脸热。“咳咳,”谢沣清了清嗓子。“老娘诶,”前面那些人回身,被他吓了一大跳,“将军,你咋在这?”谢沣没回答,指了指房门,“要闹洞房?”林将军家里还有幼子,喝了没几杯就回府了,寻总兵惦念家中已有身孕的妻子,妹妹方立场他便也跟着离了席,王敬将军说自己年纪太大,再闹洞房显得为老不尊,让这些与谢沣算是相熟的半大小子自个约着闹去就是。今日席上的菜色全是寻味小筑的招牌,平日里总得提前订桌才能吃上,这些人为了闹洞房,连口腹之欲都舍下了,结果等了半天,人压根没在......闹洞房这事儿就是这样的,偷着听怎么都行,真闹到正主面前,那就不太好了。“没有没有,哪儿能啊?”一群半大小子慌忙摆手,作势要走。寻月棠叫住他们,去屋里端出来满满一盘喜糖,“拿下去给弟兄们分分。”“谢谢王妃!”一群人大喊。“糖还没吃,嘴就这样甜,”谢沣笑着点了为首一人的脑门儿,“蹲这好久了吧?若未吃饱,就去前头,今日酒菜管够。”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伙人进了屋,甄婆婆等人马上闻讯而至,唱了撒帐歌,上了合卺酒,笑吟吟说了一筐吉利话,才又退下。时辰已至戌末,外院酒过三巡,正是热闹的时候,划拳的声音在房里都能隐隐听到。但今日卯时便起身的寻月棠这会儿是真的不成了,便是嫂嫂曾与她讲过成亲之日颇是累人,已经有了准备,可真真自己体验过一遭才算知道到底有多累。屋内燃了地龙,又氤着淡淡馨香,困倦疯狂地来袭,她径自跑到床上,低低叫了声“三哥”。谢沣一下子紧张起来——早前,子修曾与他讲过:“男子这第一次,多多少少都是有些仓促的,十有八九要草草了事,但快了不要紧,只要自个儿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旁人。何况寻家妹妹在经人事儿上也是头一回,兴许觉得理当如此。你也不必紧张。”经他这么一说,谢沣就越发地焦虑,整日都在想辙。思来想去,他觉得行敦伦该如领军队,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故而,今日夜里他特意少饮了酒,就怕掉链子,还打进门就开始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劲。只是他这劲儿还没鼓好呢,盘儿竟然就急匆匆地上了床。嗐呀嗐呀,她这般迫不及待,若自己辜负了,那可如何是好啊......“盘儿,”谢沣叫叫她,“盘儿。”“三哥,我先睡会儿......”寻月棠迷迷糊糊说完这句,竟然就真的睡着了。谢沣:“?”方才的心理建设全不作数,谢沣站在床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端了水,拿了帕子来,一点点给她卸了晚妆,摘下发饰,脱了红袍。“这么多东西在身下,不嫌硌吗,怎么睡着的?”谢沣摇头,将人挪开,把褥子上那些什么花生桂圆大红枣的都捡到了桌上,看着这些“早生贵子”的寓意,心里又泛起一阵无奈。虽然说她二人肌肤相对亦久,但总归是没有破了底线,那些看得见吃不着的日子曾经如何难熬,今夜里就还更难熬百倍千倍。但看着寻月棠睡得这样香,他是决计不会狠下心来将人叫醒。将被角给人掖好,落了喜帐,又熄了离床较近的几柱粗柱,谢沣仍还存着些侥幸——“数到一百,若盘儿醒了,我就不出门了。”“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算了,一百。”外面人正喝得起劲,见谢沣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写着——“他不洞房,来这干嘛?”谢沣恍若未见,自顾自撩袍坐下,“王妃守礼,言说大家都在,府上需有人主事,叫我出来作陪。”“哦,哦哦,原来如此......”大家击掌赞叹,高呼“王妃厚谊厚谊啊”,心里想的却是:你这么说话了让我是喝还是不喝?这真的不是赶客吗?可转念一想:大好的日子,王爷都喝上了,咱们就尽兴呗。一直到亥时末刻,前院才散了席。谢沣送了醉醺醺的同僚下属离府,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回去洗洗睡,明早还得给祖母敬茶。至于同房,顺其自然罢。又不是此生只有今日可活,且有着长长来日呢......这么想着往回走,外面小风嗖嗖刮,谢沣莫名地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北风里头的一颗小白菜。也是奇了怪了,喝了这么多酒,怎也不见醉。回房又见鸳鸯红帐严丝合缝,谢沣的心里就像外面的小风一样凉,索性直直往盥室走。 第107章尾声   “三哥,真的不下来一起泡泡么?”“不了,”谢沣在岸边蹲着,正将木槿汁子往寻月棠头发上抹,“我就在岸上与你沐发。”成婚如今五年有余,当年与塞骶要来的这处小丘温泉已经成为夫妇俩最常来的地方,平日里事多事忙鲜少离府离城,多少抓住些些闲暇就会来此处。温泉本就养身,寻月棠又喜洁,且,在这处行些不好人言之事,总比在府上要方便地多,省下了让下面人一道接一道地烧热水,就省去了许多尴尬。如今这两年是好些了,刚刚成婚之时,二人都仗着无牵无挂放纵非常,每每折腾到半夜又不好喊下人起身,谢沣就只能自己爬起来烧热水凑活,仔细想起来实在也折腾。成婚后近一年,寻月棠的肚子都无半分动静,宋氏着急,甚至还从京城找了男科、女科圣手来给二人调养身子,可大夫诊完脉都说二人身子康健,尤其是寻月棠,体质不寒不燥,年纪又轻,最适受孕不过。他俩人虽都不急,可宋氏年岁渐长,身子骨也一日差过一日,心心念念就想抱上谢沣的孩子,偏生她又体恤人,可以为小辈延请医师,知晓无事就不会再一味催促,这就让谢沣与寻月棠越发觉得对她不起。他二人自问在行房之事上从未有丝毫懈怠,可怀不上就是怀不上。实在是难以面对祖母每日的期盼,他俩便趁着正月无事,带好一应物具躲到了这处温泉小舍里,回去不久寻月棠就诊出了有孕。所以说来说去,绵延子嗣之事靠的全然是个缘分。已泡了许久,谢沣便用大布巾裹住寻月棠,一路抱回了木屋,挑了挑盆里的火,又取过熏笼为她烘发,这些年来,为人妇、为人母,寻月棠身上的那些少女韵气却未流逝多少,桃花面容依旧,蜂腰皓腕依旧,如云乌发依旧。谢沣长她许多,每每想到家中小妻,在校场操练都会努力上许多。寻月棠穿上一件桃红色小衣,伸出胳膊让谢沣与她涂护肤膏子。谢沣取过瓷罐,见到入目的熟悉颜色,想到四年前同一人同一处的放纵,笑着问了句:“念儿应当就是在这里有的罢。”“定然是了。”寻月棠也笑,“我好像都能知道到底是哪一夜。”那是二人纠缠在一处从天黑到天亮的一夜,几乎如同鲛人一样,不分水里岸上,疯狂又恣意。谢沣自然知晓她说的是哪天,便也笑,“如今想要再似从前那样自由,可难咯。”多年相对,寻月棠也知道这“难”在何处,难就难在,他们俩的宝贝女儿身上。成婚的第二个年头,寻月棠顺利生下了她与谢沣的女儿,巧的是,女儿生日竟与已故祖母谢聆音在一天。当天,宋氏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老泪纵横。谢沣为其女取名为谢如念,也未着意取乳名,平日就唤作念儿。时正德帝贺砺在京闻讯,当即封未及满月的念儿为永宜公主,食邑万户。寻月棠怀念儿时怀的安稳,生时也生得顺利,可念儿自打会走,就一日胜一日得好动,会说话后,更是一天胜一天的顽皮,与其爹娘小时,半分也不一样。莫说有个公主样,连个女娃样都没有。天性本就如此,又加上上头有个隔了两辈的曾祖母宋氏,见念儿如何都是好的,时时与老友通信,话里话外都在夸赞她的重孙女聪敏异常。还有亲爹谢沣,过而立之年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恨不得将人捧在心尖上,唯一的要求就是她明是非、懂道理,其他的小节,惯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再说寻月棠,自打谢沣打赢战役,而后又被正德帝填平债台后,就彻底躺平,生意上都开始顺其自然,更遑论打起精神女儿教育了。于是家里人完全达成一致,将念儿彻彻底底宠了起来。如今念儿一天天长大,健康又活泼,除了要时常给她收拾烂摊子,好像旁处都也挺好。寻月棠本来也是很满意的,但听到谢沣说了这个“难”字,就好像有点烦恼了,他俩人都离了城,兄嫂又在提州,总不能让祖母这么大年纪再去给念儿善后。“那你还不快点,”寻月棠骤然坐起,催促谢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谢沣拿开寻月棠往自己身上探的手,正色道:“不可。你头发还没干,一会儿该要受风了。”“现在烘干了,完事儿沐浴不还要湿。”“何苦多此一举?”谢沣自认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但他却从来招架不住寻月棠的任何言语。于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之间,不知不觉地,榻上就成了两个人,衣裳也很快散了一地,方才那件引人遐思的桃红小衣就盖在最上头。阳春三月初,早莺争暖树,温泉木屋外,头顶尺阔天,春日气息已在空气中徐徐蔓延。可此间此榻,春意更胜一筹。与此同时,壅城内。一队车马在谢府门口的巷子里缓缓停驻,中间一辆华美阔气的马车上下来一人,鬓已斑白,身形孱弱,下马车后当即由身边人扶着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轮椅。正是前些日子刚刚禅位的太上皇贺砺。五年时间,他将自己的为君之道悉数教给了太子,如今第二次当上了太上皇。不过与上次不同,这次他没有中毒,没有被软禁,而是自愿禅位。早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如同一把钝刀,在残生的每一个日月都在割磨他的身子,登基后的每一夜宵衣旰食,也在他身体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损伤,再加上六年前那次剧毒......他如今这具破败年老的身子,已是药石无灵、行将就木。太医会诊,下了他时日不过半年的论断后,贺砺就果断地传位给了太子。与谢沣当年所说无差,他这个意外得来的次子,确是心性极坚、城府极深、手腕极硬,是天生的帝王之材。又想到自己,此生好似一直在为了身下那个并无多少意思的龙椅而活,最后几个月了......贺砺心想,他总算能够挣脱桎梏,为自己活上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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